音乐的世界没有真相,只有……
更新时间:2025-09-08 09:33 浏览量:1
城堡广场的捷克爱乐Open Air音乐会,以Open Air音乐会结束乐季是捷克爱乐的传统
文/摄 胡博文
音乐的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角度。
我并不是某个夜里忽然悟到这一点,而是在捷克布拉格的三次停留中,逐渐被启发而得到这个结论。三段停留,像三段乐章:序曲、快板、终章——不对称,却拼成了我理解音乐的方式。
音乐不只在舞台上,
也可能在日常的空气里
第一次是2011年。14年的时光已足够把记忆冲淡,如今能记起的清晰画面并不多。那时的我,和所在的小学管乐团一同登上飞机,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远行到欧洲。那时的我,抱着长号,望着眼前的沃尔塔瓦河,只是觉得美和陌生,并不清楚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与音乐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
穿城而过的沃尔塔瓦河
演出地点是斯美塔那音乐厅。我只记得大厅很大,天顶是彩色玻璃,舞台背后是一排高耸的管风琴竖管。那时也不知道这里是布拉格交响乐团的主场,更不知道它属于新艺术风格的市政厅,也不知道每年的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开幕式都会在这里,以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开场。站在今天回头去看,那场演出绝对谈不上高明,更多是游学项目的安排。但对初来乍到的孩子来说,能在那样的舞台上吹奏,已经足够震撼。
斯美塔那厅所在的市政厅
真正在记忆里扎根的,却是音乐厅外。从布拉格城堡的高处向下俯瞰,红瓦与绿树一层层铺开,像极了家乡青岛的老城区。那一刻,陌生的欧洲城市与遥远的故乡短暂重叠,让我在离开父母的不安中得到了一丝慰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布拉格”在我的脑海中,并无太多与音乐的关联,它更像是“一个和我家乡挺像的城市”。惟一跟音乐沾边的记忆,反而是老城广场的天文钟整点响起,小号手在塔楼上吹响的一段短促号角。那时我未曾在意,如今回望,它倒像一段隐喻:音乐不只在舞台上,也可能在日常的空气里。
布拉格天文钟,可能是布拉格最热门的旅游景点
音乐的价值,
并不总由评分表决定
第二次去布拉格是2023年。那时的我已在德国汉堡学习,那天正在不来梅排练,接到了入围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比赛正赛的消息,我是仅有的5个亚洲选手之一,3个中国人之一。对于长号这样一个被欧美长期主导的领域来说,这不仅是一张准考证,更像是一种承认。
那天正好是除夕夜,当晚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拜年时,我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我的姥姥在几个月前刚刚离世,她曾是最关心、最支持我的人。我一直想让她听到“我做到了”,却没能等到。对布拉格的记忆,就这样在我心底留下了一种拧巴、矛盾的底色:一方面是荣耀,一方面却是缺憾。于是第二次的“真相”,不在于比赛成绩,而在于我心里惟一真正想分享的听众已经缺席。
飞往布拉格的航班上,邻座是一位胡子修得很整齐的长者。他看见我的号箱,主动问,是不是去参加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比赛。他说他年年都会去听布拉格国际音乐节,有时还去拜罗伊特音乐节。谈起亚洲人在欧洲乐团求职,他说:你也可以来捷克试试。这句并不特别的话,却让我心里的地图轻轻亮了一下:这座城市,从舞台,变成未来或许可能的生活。
比赛在布拉格的维诺赫拉迪(Vinohrady)国民大厦。大厅不大,金色的装饰有一层时间留下的暗。灯光比想象中暖。演奏结束,我从侧门出来,一位工作人员停下脚步,说:“你的音乐真好听。”她说得很平常,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也许音乐的价值,并不总由评分表决定,而是由这种不经意的“好听”决定。评委的真相、演奏者的真相、听众的真相,在同一条走廊擦肩,却各自成立。
那一周的傍晚,我常去高堡。两位捷克音乐史上的巨人——斯美塔那和德沃夏克都安息于此。斯美塔那在《我的祖国》中把这里写成开篇的主题;而在我的眼前,它不过是城墙、草坡和绝美的落日。
从高堡的角度向伏尔塔瓦河望去
坐在高堡的城墙上,发现同一套音符在不同的耳朵里会变成不同的故事。我不禁思考道:那我们要不要接受这种差异?如果要,在不同国度不同文化下接受的音乐训练里那些严密的标准,又要如何安放?
音乐的真相大概正是如此
第三次,是收到来自捷克爱乐乐团的邀请函,前来参加选拔。考前一天刚到布拉格,夜晚,城堡广场搭起了露天的舞台。欧洲的夏天有露天音乐会这件事,像城市总会按时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维也纳爱乐乐团在美泉宫花园,柏林爱乐乐团在森林剧场,而捷克爱乐乐团的传统则是布拉格的城堡广场。那晚,啤酒的泡沫、孩子追逐的脚步、相拥在一起的情侣、广场的钟声,和乐团混在一起。
城堡广场的捷克爱乐Open Air音乐会
这里没有音乐厅里考究的穿着,一些人悠闲地站着,翘首望着舞台,更多人只是坐在草地上。古典音乐在此刻,不再是一种讲究,而是一种生活。音乐的真相在这里也分成两半:乐谱的准确,生活的温度。
捷克爱乐乐团的考试在其主场鲁道夫音乐厅举行。
捷克爱乐的主场鲁道夫音乐厅
其流程与其说是考试,更像是音乐比赛:乐团秘书会在侧台念简历,也不同于其他考试,评委会先鼓掌;演奏完,再次鼓掌;最后公布分数,告诉你谁第一,谁候补;没通过的名字则会被隐去。我遗憾地成为候补,败给了一位捷克本土长号选手。结束后,长号首席对我说:“你的罗西尼、大卫、马勒我们觉得无可挑剔。斯美塔那和雅纳切克,不够捷克。”我说了谢谢,装作理解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一个迟来的疑问:所谓“捷克性”,究竟是音色,是句法的异同,还是乐句里某个不可言说的重心?他们自己,会说得清楚吗?
有人把音乐当成体育,问:谁更快,谁更高,谁更强。但音乐的舞台上没有秒表和标尺。评委的角度、乐团的传统、城市的记忆、观众的耳朵,交织成无数条坐标。你在其中选一个点,音乐便以那个点为中心。一个中国长号手对沙尔卡和塔拉斯布尔巴的想象,在捷克人的耳朵里,也许总差一点只能意会的“捷克”。但换一个耳朵,中心又会移开。真相因此成了角度;角度一多,真相就淡了。
捷克音乐家喷泉,雕塑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河流:手持曼陀林的雕像代表印度恒河,吹笛子的雕像代表南美洲亚马逊河,小提琴手代表多瑙河,小号手代表密西西比河
布拉格那个全世界闻名的天文钟,整点响起:有人抬头聆听,有人匆匆路过;号角响起,有人把它当作报时,有人当作风景。站在人群边缘,我忽然意识到—— 音乐的真相大概也是如此:角度不同,答案也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