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音乐飘进不同的窗口|语闻·万有引力
更新时间:2025-09-12 16:50 浏览量:1
汪家明先生编过一本丰子恺选集,命为“三心集”,以“诗心”“童心”和“佛心”作为书中三个部分,精选丰子恺文和画分别纳入,如此整本书读来,便有一种“先文后画、文画交替”的节奏,赏心悦目。
“诗心”部分,文只选四篇,俱为丰子恺以现实心境体会古诗意境之作,娓娓道来,纸短情长,且总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弥散。其中《无常之恸》中有这样一句:“夜的黑暗能把外物的诱惑遮住,使人专心于内省。耽于内省的人,往往慨念无常,心生悲感。”
这句话,引我往两条思绪上乱想:一是,如今住在大城市,恐怕连夜的黑暗也很难见到了。那么多深沉的夜,拉开窗帘想要望一眼真正的黑暗,却总有灯光彻夜亮着。灯光狂追不舍,黑夜成了无处遁逃的囚徒。——所以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禁不住外物的诱惑么?当然不是。二是,耽于内省的人,确乎容易心生悲感,那么如何才能不要生出那么多悲感呢?即以音乐论,听《二泉映月》绝不会兴高采烈,听《金蛇狂舞》亦不会伤春悲秋,听《梁祝》则一定百转千回。所以,是不是应该多听一些鼓舞人心的乐曲呢?
譬如沈从文1956年出差济南,在广智院小楼上听到了这样的音乐:“早上钢琴极好,壮丽而缠绵,……声音从窗口边送来,因此不免依旧带我回到一种非现实的情境中去……至于一支好曲子,假若它真有光彩,就永远不会失去。只有把它的光彩和累代年轻生命结合起来成为一种力量,或者使一切年轻生命在遭受挫折抑压时还能够战胜这些挫折抑压,放出年轻生命应有的光彩。”彼时沈从文早已经承受过严重的精神危机,敏感如他怎会感受不到时代的风雨如磐和人心的兵荒马乱,这“壮丽而缠绵”的曲子于他,是多么巨大的安慰。至少,它能让人短暂地脱离现实,让精神飞翔一会儿。
凡能给人巨大安慰的,一定是比短暂的喧嚣更恒久的东西,音乐正是如此。汪家明《艺术雨露》一文,写到自己14岁时被音乐“击中”的瞬间,正是音乐力量的极好例证:“一日,邻居得到一张唱片,全是洋文不知名目,拿来一放,立刻把大家‘震’了,那唱片足有四十分钟,美妙之外,更有丰富;丰富之外,又有深奥;深奥之中,兼有深情;深情之下,还有沉重,令满屋倾听之众,全无声息,连一个很小的孩子,也左看右看怀了肃穆与恐惧。这张唱片,我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在那个严酷的冬天里,这首漫长的乐曲,响彻了我们年轻的灵魂。这是我所听的第一首真正的乐曲,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音乐。从那时起,音乐始终陪伴着我如雨露般滋润着我。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首乐曲是俄罗斯小提琴家大卫·奥依斯特拉赫演奏的贝多芬 D 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总是会写到音乐,酒吧、咖啡馆,或者某位小说主人公的家里,常会有音乐响起。我总觉音乐让小说中那些敏感脆弱的生命更润泽,更丰盈了。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耽于某种特别悲伤的音乐,而更增加了生命的敏感和脆弱。如同任何一个热爱音乐的人一样,写到音乐,村上总是如数家珍。甚而,小说中的文字和音乐不仅仅是内容的互相影响与融合,更是小说家创作时的状态,如村上自己所说:“写小说时,我感觉与其说在‘创作文章’,不如说更近似‘演奏音乐’。我至今仍然奉若至宝地维持着这种感觉。说起来,也许这并非用脑袋写文章,而是用身体的感觉写文章。也就是保持节奏,找到精彩的和声,相信即兴演奏的力量。”
与音乐结合得更为紧密的一本小说,是我特别喜欢的石黑一雄的《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五个故事,每一个都和音乐有关,每一个都以文学和音乐的精彩交织,呈现着情感和命运的悲喜交加。我还记得《伤心情歌手》中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他在夜色中的船上一首接着一首唱情歌,她在房间里透过窗户听着这些歌。他的声音“温柔、近乎沙哑,但是集合了全身的力量,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麦克风里传来的”,又“略带疲惫,甚至是丝丝的犹豫,仿佛他并非一个惯于如此敞开心扉的人”。二十多年来,他和她一直深爱着对方,却不得不彼此分离。啊,真是一个美得令人悲伤的故事。
钢琴演奏者张昊辰在他那本出色的《演奏之外》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真实的自我并非封闭、绝对的,而是流动、变换的。在这样的变换中,我们无辜地被延绵不断的消逝与新生所触动,被他者的投入与反馈所触动,我们也这样无辜地触动着我们自己。如果说什么是音乐最伟大的力量,那便是在这种触动和被触动之间,我们这样拥有了自我,也忘记了自我。”
就像黑夜越来越被灯光驱赶,音乐也总是被无处不在的噪音围剿。不过唯其如此,我们更应该多听音乐。当不同的音乐飘进不同的窗口,或许美好的事情会发生。
《三心集》中有一张画,是画“水阁珠帘斜卷起,闲来停艇听琵琶”之意,只是不知道榭中人弹奏的、舟中人听到的,是何曲目。无论如何,丰子恺寥寥数笔,画面上仿佛就飘荡起了音乐。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