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鼓掌、掉手机、咳嗽,音乐家们能忍受这些吗?
更新时间:2025-10-30 16:20 浏览量:1
前不久,上海的“马勒全集” 6场音乐会,钢琴家孔祥东连听了5场。他表扬了“马勒九”尾声时上海观众的反应,指挥手放下来之前近一分钟的屏息凝神中,无一记掌声冒出,为“马勒全集”写下相当完美的句号。
“马勒临死前被一个忘静音的手机吓得没死成。”作曲家龚天鹏的一句幽默吐槽,戳中了音乐会现场的秩序痛点。
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马勒全集”引发广泛关注,在弱收时(乐曲即将结束但还没结束)过早鼓掌的观众,也成为乐迷热议话题。此外,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手机掉地的巨响、邻座观众低头刷手机的行为(屏幕亮光会影响其他人观演)、乐章之间人来疯的咳嗽声,也不断考验着演出秩序与台上正在演出的音乐家的包容度。
音乐家的耳朵很敏感,对于台下的动静,台上的他们明察秋毫。此次,我们采访了孔祥东、王健、秦立巍三位著名音乐家,请他们谈谈对音乐会观演礼仪的看法。
“马勒全集”演出期间,有乐迷发出呼吁请大家不要过早鼓掌。
不必苛责冒失掌声,要守护善意的初心
“好像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bravo哥。”这样的吐槽,如今在社交媒体上挺常见。
谈及弱收作品部分观众过早鼓掌、过早叫好的现象,钢琴家孔祥东和大提琴家王健均认为,还是要以鼓励观众为主,不要打压观众。
孔祥东观察,近四十年,上海古典音乐市场发生巨变:1986年他从柴赛获奖归国演出时,大学生通宵排队买票、上海只有零星音乐会,如今,上海已是全球音乐会最繁忙的城市之一,古典音乐聆听群体迅速扩大,“但热度不等于对音乐作品领悟的深度。”
孔祥东身边有这样一群资深乐迷,财务自由、时间自由、健康自由,每年要在全球听200多场音乐会。然而,并非所有观众都能达到如此专业素养。他指出,弱收作品中部分观众急于表达热情,“那也无可厚非,那是对音乐肃然起敬的自然爆发,要允许这种情感抒发。”
“马勒全集” 6场音乐会,他连听5场。他认为,上海观众整体很不错,尤其是“马勒九”尾声,观众的表现可圈可点:捷杰耶夫以手势hold住全场,观众在三十几秒的屏息凝神中,与音乐余韵同频,无一记掌声冒出,为“马勒全集”写下相当完美的句号。
王健则明确反对“教育观众”的思路。他认为,音乐会是共情的场合,即便弱结束作品中有人突然叫好、略显唐突,也要看到对方喜欢音乐的“初心”。“如果原意是善意的,哪怕后果不太理想,我也不会太纠结。”在他看来,保护这份对音乐的热情,比纠结鼓掌时机更重要。
“马勒九”演出结束后,乐迷激动分享观演感受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适合等一等再鼓掌?
孔祥东说,马勒、布鲁克纳等作曲家有一些结尾静谧深沉、能把人心揪住的交响曲,然而大多数交响曲以宏伟叙事、走向光明收尾,“艺术家都很善良,无论如何都想给人希望,鼓掌是最自然的情感共鸣。”
“其实一目了然。”王健表达了相似观点:若作品结尾带着冥想、升华、超脱的气质,乐声轻缓,观众自会等揪心的时刻过去,喘口气再鼓掌;而那些以兴奋、快乐、振奋收尾的曲目,本身就是在邀请观众和音乐家一同庆祝,火热掌声是彼此交融的最佳方式。
网友自制AI视频,借马勒之口说出:抢喊bravo,罪大恶极。视频来源:飞向蓝莓山(00:13)
至于乐章之间偶尔出现的鼓掌,两人同样主张,应尊重观众与音乐的自然互动。
在国内外演出《黄河》钢琴协奏曲时,孔祥东每次弹完第一乐章,东西方观众都容易“上头”,掌声情难自抑,“音乐家日复一日打磨技艺就是为了与观众交流。如果某个乐章结尾已具备山呼海啸般带领观众情绪飞扬的功能,责怪观众反而违背了艺术初衷。”
“乐章之间不鼓掌是后来才有的趋势。”王健从音乐史角度补充,莫扎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这个和弦会让大家鼓掌,所以我又多写了几次”,“他也想‘讨好’观众,曲中包含了与观众的互动设计。”如今,音乐会越来越追求沉浸式欣赏,但也无需对掌声过度苛责,“任何鼓掌都是对演奏家的鼓励,热情的掌声会让人踏实、安慰,进而以更好状态完成演出。”
“要守护观众的热情和初心。”王健强调,音乐家的责任是“用自己的音乐打动观众”,哪怕观众最初对音乐会礼仪一无所知,也会在艺术体验中逐渐成长,无需额外的说教。
“音乐是最不需要去学习的,每个人的灵魂中都有一个开关,为音乐存在。”孔祥东认为,自掏腰包常听音乐会的观众,会自行掌握鼓掌分寸,没有人会故意去捣蛋。现场聆听同一首作品,观众们的领悟和感受可能深浅不一,但在最后鼓掌的那一时,“99.9%人的心会在一起,不必为0.1%的冒失过分担忧。”
孔祥东觉得,应该把答案交给时间,“再给5年、10年,当观众群体成长,这种现象会越来越少。”他坚信,时间会让观众逐渐理解,停顿和留白的意义。
上海交响音乐厅对防止羽绒服发出噪音的幽默提醒
刷手机是辜负自我,聚精会神才有成长
“要不是马勒临死前被一个忘静音的手机吓得没死成,这可能是中国交响乐现场秩序的天花板了。”“马勒全集”演出期间,作曲家龚天鹏听完“马勒二‘复活’”后,如是感慨。
从突如其来的铃声,到一不小心的掉地,再到屡禁不止的拍摄,手机是很多音乐会的“头号干扰”。
“手机铃声确实蛮难容忍,最可怕的是铃声响了以后,有些哥们直接接电话。”孔祥东认为,手机不仅是声音干扰源,更会破坏观众自身的聆听状态。还有人执着于在演出期间拍小视频,心静不下来,音乐也入不了耳,“亏了钱,也亏了那份向往音乐的心。”
他直言,现在的音乐会都有“正式曲目不拍、返场加演可拍” 的默契,观众不妨暂时将手机收进口袋、关机静音、用心去听,“这是对音乐家的尊重,也是自我人品端庄的表现。”
上海音乐厅对请勿摄影、摄像、录音和乐章之间请勿鼓掌的提醒
王健则对低头刷手机的行为,表达了不解。从音乐会到芭蕾舞,以观众身份坐在台下时,他时常见到刷手机的现象。在他看来,这不仅是对艺术的不尊重,更是对自身成长的辜负。
“我不理解任何的心不在焉。一个人若没有集中思想的能力,会很艰苦。”王健坦言,任何人做任何事,如果想要有结果、有收获、有成长,必须学会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在各行各业那些极有造诣的人身上,他发现,聚精会神都是一项必不可少的能力。
“互联网时代,摧毁了人们聚精会神的能力。”他类比道,这个时代为什么还要读书?“其实完全可以看简化版。读书时,大脑会努力消化、努力理解,从而培养想象和分析的能力,这个过程比书本身的内容更重要。”
上海音乐厅对手机关闭或静音、调低屏幕亮度、个人物品避免掉落的提醒
秋冬是咳嗽的高发期,咳嗽声也开始在剧场频繁响起。今秋9月,王健在上海演出全套 “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时,给观众留出了咳嗽的气口和间隙。剧院不仅准备了润喉糖,还在字幕上加重了对咳嗽的提醒。
有观众对间隙中的“批量”咳嗽表达了不满,王健对部分观众受到影响,深表理解,“但我在台上,没有被冒犯之感,而是很感动。大家咳得厉害,说明忍了很久,花了很大力气才憋住。这是生理反应,是自我不能控制的。”
对于“跟风咳嗽”“故意咳嗽”的说法,他直接反驳:“谁会故意去咳嗽?”在他看来,只要不是故意捣乱、主观无恶意,就无需计较。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对乐章之间请勿鼓掌、请勿发出声响(含咳嗽)的提醒
如今,家长带着琴童听音乐会,也成了常见现象。王健也对琴童展现出格外的包容,甚至从中看到了艺术的未来。
王健还记得,近20年前,自己和一位英国交响乐团首席的聊天。他每次来中国演出都会看到很多孩子,跑来跑去,甚至闹哄哄,但他并不恼怒,反而很感动,“中国家长愿意把孩子带来,是上进心的表现,他们希望把美好传给下一代。”
这句话,让王健深受触动,后来演出时但凡有孩子闹腾,他也不在乎了,“因为我牢牢记住了他的那句话:有孩子,艺术才有希望。现在欧美最头痛的是,下一代对这门艺术不感兴趣了,中国才是有希望的。”
前几天,也是在上海国际艺术节,大提琴家秦立巍带来了一场独奏音乐会,上海观众的表现收获了他的点赞。他注意到,如今在社交媒体上,关于演出秩序和文明观演的讨论,越来越多,“说明大家意识到了,但改变需要时间,毕竟不像盖楼那么快。”
“我演出的目的不是教育观众怎么听,而是把可能90%非音乐专业的人带进音乐世界,让他们暂时离开现实生活,展开遐想。”他强调,音乐家要保持宽容,更重要的是能调节心态,全神贯注地演奏,不受偶有的一两个噪音影响,大化小、小化了,照顾到在场的其他999位观众。观演的文明不是靠“严苛管教”实现的,而是在音乐家的理解与观众的自觉中,慢慢沉淀出的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