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能让人忘记过去的药水喝下,醒来后,却只记得你
更新时间:2025-11-13 09:28 浏览量:2
分手是我提的。
陈哲当时愣了很久,手里还拿着给我削了一半的苹果。
刀刃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果皮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为什么?”他问。
我看着他,看着我们一起住了三年的这个家,窗明几净,每一件东西都摆在他认为最正确的位置上。
包括我。
我就是他人生规划里,那个最正确位置上,最正确的一件东西。
“没意思。”我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伤人,也最伤人的三个字。
他把刀和苹果都放在桌上,很慢,很稳,像是在完成一个精密的科学实验。
“晚晚,别闹。”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带着一种“我理解你所有小脾气”的纵容。
我就是烦透了这种纵容。
它像一张天鹅绒的网,把我密不透风地罩在里面,舒服到令人窒息。
“我没闹。”我站起来,“陈哲,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今年二十七,你二十九。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本被写好了剧本的说明书,下一步是结婚,然后是生孩子,然后是把孩子养大,给他找个好工作,再看着他结婚生子。”
“这有什么不好吗?”他皱起眉,这是他表达不解和不悦的极限了。
“没什么不好,”我笑了,有点想哭,“只是这里面,没有我。”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理性、永远正确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爱过他吗?
肯定爱过。
大学时候的他,是学生会主席,是辩论队主将,是所有女生眼里的光。
我也曾是追光者之一。
可是光芒之下,是什么呢?
是一片被精确规划好的,不容许任何意外和失控的荒漠。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没有拦我。
他只是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把画板、颜料、还有那些不成形的手稿塞进箱子里。
“你的画,还是没什么长进。”他突然说。
我手一顿。
“我给你报的那个欧洲古典油画研修班,你为什么不去?你现在画的这些东西,市场不认可,也没有艺术价值。”
我猛地关上箱子,拉链发出刺耳的尖叫。
“因为我不喜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他妈就不喜欢古典油画!我就喜欢画这些乱七八糟的,卖不出去的,没有价值的东西!碍着你什么事了?”
他被我的粗口惊得后退了半步。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那个需要被引导、被教育、被规划的“晚晚”。
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脏字。
“林晚。”他叫我的全名,语气冷了下来,“你太情绪化了。”
我笑了。
对,我就是情绪化。
我就是歇斯底里。
我就是不可理喻。
我拖着箱子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他一眼。
“陈哲,祝你永远理性,永远正确。”
门在我身后关上,也关上了我五年的青春。
我以为我会解脱。
但现实是,我像一株被从花盆里连根拔起的植物,根须上还带着旧土,却不知道该栽向何方。
我在离旧居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小单间,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发呆。
画出来的东西,全是灰色的。
压抑,扭曲,不成形状。
朋友小桃来看我,一进门就被画架上那副鬼画符吓了一跳。
“我操,林晚,你这是要飞升还是要入魔?”
我没理她,继续用刮刀在画布上涂抹着厚重的颜料。
“你跟陈哲,真分了?”
“嗯。”
“为什么啊?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人帅多金,有车有房,还他妈死心塌地。这种绝种好男人你上哪儿找去?”
我停下来,看着她。
“小桃,如果一个人,把你爱吃香菜都当成一个需要纠正的坏习惯,你还觉得他好吗?”
小桃愣住了。
“他……不让你吃香菜?”
“他会说,‘晚晚,科学研究表明,香菜的特殊气味是醛类物质,对嗅觉神经有不良刺激,我们尽量少吃,好不好?’”我模仿着陈哲的语气。
小桃打了个冷战。
“……操,是挺变态的。”
“他不是变态,”我摇摇头,“他只是……太爱我了。爱到想把我变成他理想中的样子。”
而我,偏偏不想成为那个样子。
分手后的第三个月,我彻底崩了。
不是因为想念陈哲,而是因为彻底的自我否定。
我发现我画不出任何明亮的东西。
我的世界,好像被他抽走了所有色彩。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天花板上全是陈哲那张写着“你错了”的脸。
他像一个幽灵,住进了我的脑子里。
就在我快要被逼疯的时候,我在一个乱七八-九糟的网页弹窗里,看到了一则广告。
【忘川水,一饮解千愁。忘却前尘,重获新生。】
下面跟着一行小字:【独家配方,定向遗忘,你可以选择忘记某个人,某段事,或者……你的整个过去。】
听起来就像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可我当时,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哪怕飘过来的是一根稻草,也想死死抓住。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网站做得极其简陋,只有一个购买链接,一瓶水的价格,贵得离谱。
我盯着那个价格看了足足十分钟。
然后,我输入了支付密码。
我想,就算是买一瓶昂贵的矿泉水,我也认了。
我需要一个仪式。
一个能让我说服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仪式。
三天后,我收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盒子。
里面是一只磨砂玻璃瓶,装着透明的液体,看起来跟水没什么两样。
瓶身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手写的三个字:
忘川水。
我把它放在桌上,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的时候,我拧开了瓶盖。
没有气味。
我举起瓶子,一饮而尽。
味道,也跟水一样。
我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是智商税。
我躺在床上,准备迎接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但这一次,眼皮却越来越沉。
意识的最后,我好像听到了楼下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
规律,沉稳,让人安心。
……
再次醒来,是被刺眼的阳光晃醒的。
我坐起来,头疼欲裂。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很小,很乱。
墙上挂着几幅画,色彩浓烈,笔触狂野,看得人心里发慌。
这是哪儿?
我是谁?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
我掀开被子下床,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
楼下是一条老旧的街道,阳光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街角有家店,门口挂着一块木头招牌,上面刻着四个字:
【旧物新生】
店门口,一个男人正坐在小马扎上,低头修理着一个旧闹钟。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和头发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
他修得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手里的镊子,灵巧得像在跳舞。
就在这时,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忽然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空白的脑海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一圈圈涟漪荡开。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白色浓雾。
唯有他的脸,在这片浓雾中,清晰得如同高清照片。
我认识他。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我就是知道,我认识他。
而且,是一种……很重要的认识。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
楼道很窄,堆着杂物,我跑得太急,撞翻了一个空纸箱。
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我顾不上,一口气跑到楼下,冲到那家店门口。
男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担忧?
“你……”他开口,声音比我想象中要低沉一些,“没事吧?刚才那么大动静。”
我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他。
近看,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深棕色,像含着两颗温润的琥珀。
他的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很清晰。
不是那种惊为天人的帅,但就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
我说不出口。
我能说什么?
说我失忆了,但唯独记得你这张脸?
他会把我当成吧。
“你的脸很白。”他忽然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不是……没吃早饭?”他问。
我愣住了。
我不知道。
他看着我迷茫的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走进店里,很快拿出来一瓶温热的牛奶,还有一个纸袋。
“先垫垫。”他把东西塞到我手里。
牛奶瓶是温的,暖意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低头,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个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菠萝包。
“我……”我抬头看他,鼻子有点发酸。
“就住楼上?”他指了指我身后的居民楼。
我茫然地点点头。
“上去吧,”他说,“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又坐回那个小马扎
扎上,拿起工具,继续修理那个旧闹钟。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我捏着手里的牛奶和菠萝包,在原地站了很久。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楼下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好像……没那么慌了。
我回到那个陌生的房间,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吃着菠萝包,喝着牛奶。
胃里有了东西,脑子也清醒了一些。
我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属于我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
画架,颜料,散落一地的素描本。
我在一个本子里,看到了我的签名。
林晚。
原来我叫林晚。
我翻开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不需要密码。
通讯录里,第一个名字是“小桃”,后面跟着一个爱心。
第二个名字,是“陈哲”。
没有任何备注。
我点开相册。
里面有很多照片。
大部分,是一个叫陈哲的男人。
他很英俊,穿着得体,永远带着温和的笑。
照片里的我,也总是笑着。
我们一起在海边,一起在雪山,一起在高级餐厅里切牛排。
看起来,我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情侣。
可我看着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自己,却感到一种刺骨的陌生。
这个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笑得那么……标准?
像个假人。
我的手指往下滑。
相册的最后,是一些奇怪的照片。
没有人物。
只有一扇窗。
窗外,是楼下那家“旧物新生”的店铺。
照片有好几十张。
有晴天,有雨天,有清晨,有黄昏。
大部分照片的焦点,都对准了那个坐在店门口,低头工作的男人。
就是刚才给我牛奶的那个男人。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乱跳。
原来,我早就这样……偷偷地看过他很多次了。
为什么?
我和那个叫陈哲的男人,不是情侣吗?
我为什么要去偷拍另一个男人?
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小桃。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喂?林晚!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知不知道老娘快急死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声,像连珠炮一样从听筒里炸开。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我……”
“你什么你?你跟陈哲到底怎么回事?真分了?不是,就算分了你也不能玩消失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我……在家。”
“在家?你哪个家?陈哲那儿还是你新租的那个鬼地方?”
“……新租的。”
“地址发我!我马上过去!”
电话被挂断了。
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脑子里更乱了。
半个小时后,门被敲得震天响。
我打开门,一个穿着机车夹克,画着烟熏妆的酷女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她就是小桃。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抱住我。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鬼一样。这几天没吃饭啊?”
我被她勒得有点喘不过气。
“小桃……”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她放开我,开始在房间里转悠,“不过说真的,晚晚,你这次是真牛逼。陈哲那种控制狂,你能下定决心分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我捕捉到了关键词。
控制狂?
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那么温柔。
“他……控制我?”我试探着问。
小桃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不是吧你?失恋把你脑子也搞瓦特了?他何止是控制你,他简直是想把你格式化重装一个他喜欢的系统!你忘了?你喜欢画这些暗黑系的,他说什么?他说女孩子要阳光一点,画点花花草草。你喜欢穿T恤牛仔裤,他说什么?他说女孩子要穿裙子才优雅。就连你吃个螺蛳粉,他都说那玩意儿是垃圾食品,不健康。”
小桃越说越激动,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我早就想说了,你跟他在一起,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以前你多野啊,能为了看个日出,半夜三点骑着小电驴上山。现在呢?你连晚上十点以后出门他都要盘问半天。”
我安静地听着。
小桃说的这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我的心里,却奇异地产生了一种……共鸣。
好像那些被压抑的,不甘的,愤怒的情绪,都埋在我的骨血里。
“所以,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对啊!”小桃一拍大腿,“分得好!普天同庆!为了庆祝你恢复单身,走,姐姐带你喝酒去!”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的脑子现在是一片空白。
“别我我我了,赶紧换衣服!”她把我推进衣柜前,“穿那件黑色的吊带裙,A爆了那件!”
我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衣服。
一边,是陈哲喜欢的,那些温柔的,浅色的,蕾丝和雪纺的连衣裙。
另一边,是黑色的T恤,破洞的牛仔裤,帅气的夹克。
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小桃说的那条黑色吊带裙。
穿上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找回了一点点属于“林晚”的真实感。
小桃带我去了一家很吵的酒吧。
震耳欲聋的音乐,闪烁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荷尔蒙的味道。
我有点不适应。
小桃给我点了一杯最烈的酒。
“来,为自由干杯!”她朝我举杯。
我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团火。
“对了,”小桃凑到我耳边,大声说,“陈哲前两天还找我了。”
我的心一紧。
“他问我你跑哪儿去了,说你电话不接,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跟他说,滚你妈的,晚晚好不容易才从你的精神监狱里逃出来,你还想把她抓回去?”
“他……说什么了?”
“他能说什么?就那套呗,‘小桃,我知道你是为晚晚好,但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她太单纯了,容易被骗’。我呸!说得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是好人。”
我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
“晚晚,你听我说,”小桃的表情严肃起来,“这次分了,就千万别回头。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他要的是一个温室里的金丝雀,而你是要在天上飞的鹰。”
我看着她,很想告诉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陈哲,不记得我们的过去,甚至不记得我是鹰还是金丝雀。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她担心。
更怕她用那种看精神病的眼神看我。
“我知道。”我只能这么说。
那天晚上,我没喝多少酒,但头却很晕。
小桃喝多了,抱着我哭,说她早就看陈哲不顺眼了,又不敢劝我分,怕我难过。
我抱着她,像在抱着一个陌生人。
心里空落落的。
回家的路上,我让司机在街口停了车。
已经是深夜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我走到那家“旧物新生”的店门口。
卷帘门已经拉下。
但我仿佛能透过那扇冰冷的铁门,看到里面那个安静工作的身影。
我蹲下身,靠在卷帘门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是谁?
林晚。
我从哪里来?
我从一段叫“陈哲”的过去里逃出来。
我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那个修理闹钟的男人时,我那颗因为失忆而悬在半空的心,好像找到了一点点着落。
他是谁?
我拿出手机,借着路灯的光,翻看着相册里那些偷拍他的照片。
最后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三天前。
也就是我喝下那瓶“忘川水”的当天。
照片里,他正抬头,对着我的窗口,笑了一下。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看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站在窗前,等着那家店开门。
八点整,卷帘门准时拉开。
他还是穿着简单的T恤,拿着扫帚,开始打扫店门口的落叶。
我深吸一口气,换了衣服下楼。
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跟他说话的,正当的理由。
我走进房间,在那个被我撞翻的纸箱里翻找。
箱子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积了灰的音乐盒。
我拿起来,拧了一下发条。
没有声音。
它坏了。
太好了。
我抱着音乐盒,像抱着一个珍贵的宝贝,再次来到“旧物新生”门口。
他刚打扫完,正在用湿布擦拭门口的木招牌。
“早上好。”我鼓起勇气开口。
他回过头,看到我,还有我怀里的音乐盒,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早上好。”他对我笑了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这个……”我把音乐盒递过去,“它不响了,你能修吗?”
他接过音乐盒,仔细端详了一下。
“老物件了。”他说。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抚过音乐盒的时候,带着一种温柔的珍视。
“能修吗?”我又问了一遍,有点紧张。
“我得拆开看看。”他说着,转身走进店里。
我跟了进去。
店里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更……有味道。
空气中混合着旧书的纸张味,老木头的沉香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机油味。
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等待修理的旧物。
旧收音机,老式相机,掉了一条腿的木马,甚至还有一个裂了口的紫砂壶。
这里像一个时间的避难所。
所有被岁月遗弃的东西,都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被唤醒。
他把我引到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台上摆满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他打开一盏台灯,暖黄色的光,正好照亮他手里的音乐盒。
他拿起一把小小的螺丝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
我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你叫林晚?”他突然问,没有抬头。
我愣了一下,“嗯。你……怎么知道?”
“你朋友昨天来找你,吼得整条街都听见了。”他嘴角微微上扬。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她……嗓门是有点大。”
他没再说话,专心对付手里的零件。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不是在修理一个死物,而是在为一个沉睡的生命做手术。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又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如雷的心跳。
“你呢?”我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抬起头,看着我。
“江驰。”他说,“江河的江,驰骋的驰。”
江驰。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很好听。
“好了。”他忽然说。
我回过神,看到他已经把音乐盒重新组装好。
他轻轻拧动发条。
叮叮咚咚——
一段清脆悦耳的旋律,流淌了出来。
是《天空之城》。
我怔怔地听着,眼眶毫无预兆地湿了。
我不记得这首曲子。
但我的身体记得。
我的灵魂记得。
这首曲子,对我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多少钱?”
“不用。”他把音乐盒递给我,“小毛病。”
“那怎么行!”我急了。
“那就……”他想了想,指了指墙角的一堆旧书,“帮我把那些书整理一下吧,一直没空弄。”
“好!”我立刻答应,生怕他反悔。
我就这样,在江驰的店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我把那些落了灰的旧书,一本一本地擦干净,分门别类地摆上书架。
他就在工作台前,修理着一个又一个的“病人”。
我们没有太多交流。
但这个空间里的安静,却让我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安心。
傍晚的时候,我整理完了最后一本书。
“我弄好了。”我拍拍手上的灰。
江驰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检查我的“工作成果”。
“很整齐,”他点头,“谢了。”
“应该我谢你才对。”我晃了晃手里的音乐盒。
夕阳从门口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一天的问题,“我们……以前认识吗?”
江驰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
夕阳的光,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为什么这么问?”他反问。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奇怪的熟悉感。
“你住楼上,我住楼下。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算认识吗?”他说。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我想要的。
但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先上去了。”我有些失落地说。
“林晚。”他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
“以后,如果有什么东西坏了,都可以拿下来。”他说。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是在给我一个,可以继续来找他的理由吗?
那天之后,我成了“旧物新生”的常客。
我把房间里所有能找到的,有点小毛病的东西,都搬了下去。
接触不良的台灯。
走时不准的挂钟。
甚至还有一个按键失灵的旧款MP3。
江驰从来不拒绝。
他总是在那张工作台前,安静地,耐心地,把它们一一修好。
而我,就坐在旁边,有时候帮他打打下手,递个工具,有时候就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或者,画他。
我带了画板和笔,坐在角落里,偷偷地画他工作的样子。
他知道。
但他从来不说破。
只是偶尔,他会抬起头,对着我的方向,无奈地笑一笑。
每当这时,我的脸就会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发现,我的画,变了。
不再是那些压抑的,灰暗的,扭曲的色块。
我的笔下,开始出现光。
暖黄色的台灯光,透过窗户的阳光,还有……江驰眼里的光。
我的世界,好像重新拥有了色彩。
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强行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正坐在店里画画,门口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光。
我抬起头。
是陈哲。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我曾在照片里见过无数次的,温和的笑。
但此刻,那笑容在我看来,却无比的刺眼。
“晚晚,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我脑海里一把生锈的锁。
一些模糊的,不舒服的片段,开始闪现。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狭小而杂乱的店,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这种地方,又脏又乱,我们回家吧。”
他说,“我们回家”。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不认识你。”我说。
这是实话。
我的大脑,依然拒绝记起关于他的一切。
陈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晚晚,别闹了。”他走进来,想来拉我的手。
“别碰我!”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站起来。
江驰也站了起来,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比陈哲要高一些,也更壮实。
常年干活练出来的肌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
“这位先生,”江驰的声音很平淡,但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她不想跟你走。”
陈哲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江驰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江驰,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你是谁?”陈哲问。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和我女朋友之间的事,好像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吧?”陈哲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傲慢。
女朋友?
我心里一阵反胃。
“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从江驰身后探出头,大声反驳。
陈哲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林晚,”他叫我的全名,“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之前说了几句你的画,所以生气了。我道歉,行吗?我不该干涉你的爱好。你跟我回去,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好不好?”
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我一字一句地说,“请你离开。”
“你……”陈哲显然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林晚,你是不是被这个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看看他,一个修破烂的,他能给你什么?他能给你我给你的生活吗?”
“我给不了她你那种生活,”江驰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力,“但至少,我不会把她喜欢的东西,说成是‘破烂’。”
陈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当面打脸。
“好……好……”他指着我,又指了指江驰,“林晚,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几乎是狼狈地离开了。
他走后,店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瘫坐在椅子上。
“对不起。”我低着头,对江驰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问。
“他……他是我以前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陈哲。
“我知道。”江驰说。
我猛地抬头看他。
“我见过他。”他说,“他以前,经常来接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你也见过我?”
“嗯。”他点头,“你那时候,总穿裙子,白色的,粉色的,浅蓝色的。走路很慢,说话声音很小,不怎么笑。”
他描述的那个女孩,就是相册里的那个“假人”。
“那你觉得……”我紧张地问,“现在这样,和以前那样,哪个……更好?”
江驰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现在这样,”他说,“像活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不是伤心,是委屈,是释放,是……被理解的感动。
我以为,陈哲的出现,只是一个插曲。
但我低估了他的偏执。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来。
他不开车,也不穿西装了。
他换上了休闲装,手里捧着一大束我根本不喜欢的香槟玫瑰,站在店门口,像一尊望妻石。
他也不进来,也不说话。
就只是用那种深情又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整条街的邻居,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那不是小林吗?她男朋友看着挺好的呀,怎么闹别扭了?”
“是啊,天天来等,多痴情啊。”
“小姑娘就是作,这么好的男人都不知道珍惜。”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在我身上。
我开始不敢去江驰的店里了。
我怕我的出现,会给他带来麻烦。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重新回到了那种不见天日的,灰暗的生活。
我的画,也重新变回了扭曲的色块。
第三天,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陈哲,不想开。
但敲门声,执着地响着。
“林晚,开门。”
是江驰的声音。
我愣住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打开门。
江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下来吃饭。”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可是……”我看向楼下。
陈哲依然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里。
“他不是空气吗?”江驰说,“你怕什么?”
我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我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把自己弄得像个囚犯?
我跟着江驰下了楼。
路过陈哲身边的时候,我没有看他。
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灼热的,带着愤怒和不解的视线,一直黏在我的背上。
江驰的店里,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
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个排骨汤。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你做的?”我问。
“嗯。”他给我盛了一碗饭,“尝尝。”
我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
酸甜度,刚刚好。
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小桃说的话。
陈哲连我爱吃香菜都要管。
而江驰,他甚至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就知道给我温热的牛奶和菠萝包。
我和他,到底谁才是陌生人?
“谢谢你。”我说。
“快吃吧,”他给我夹了一块排骨,“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
窗外,陈哲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越来越长。
他像一个固执的符号,代表着我想要拼命逃离的过去。
而窗内,是江驰,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是叮叮咚咚的修理声。
是我……渴望的现在。
我做了一个决定。
吃完饭,我走到店门口。
陈哲看到我,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晚晚,你终于肯见我了?”
“陈哲,”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谈谈吧。”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晚晚,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他率先开口,“你听我解释,我那天不是故意说你的画是破烂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以你的才华,应该有更好的发展。我都是为了你好。”
又是这句“为了你好”。
像一个华丽的紧箍咒。
“陈哲,”我打断他,“我失忆了。”
他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前段时间,生了一场病,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我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所有关于你的事,都是我朋友告诉我的。”
我选择了一种比较容易让他接受的说法。
陈哲的表情,从震惊,到怀疑,最后变成了一种……狂喜?
“不记得了?”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了……”
“太好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不记得了正好!晚晚,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被他的反应惊呆了。
“我们可以忘掉之前所有的不愉快,”他激动地说,“我可以重新追你一次,让你重新爱上我。这一次,我保证,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他不是为我的失忆而难过。
他是在为那个“不听话”的林晚的消失,而感到高兴。
他要的,从来不是我。
他要的,是一个可以被他重新塑造的,崭新的,空白的林晚。
“不好。”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晚晚,我爱你啊!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你爱的不是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爱的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林晚’。一个穿着白裙子,画着花草,永远对你微笑的完美娃娃。”
“可我,不是娃娃。”
“陈哲,就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身体,我的心,也记得。它们记得被你控制的窒息,记得被你否定的痛苦。所以,一看到你,我就会本能地排斥,本能地想要逃跑。”
“这不是失忆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我们两个人,根本上的问题。”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这些话,不像是我说出来的。
更像是那个被我遗忘的,过去的林晚,借着我的口,说出了她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陈哲彻底呆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变得惨白。
“所以……”他艰涩地开口,“就算你忘了所有,你还是……不想跟我在一起?”
“对。”我点头。
这个字,我说得无比坚定。
咖啡馆里很安静。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他站起来,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终于,亲手埋葬了我的过去。
回到“旧物新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店里还亮着灯。
江驰坐在工作台前,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姿势。
我走进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谈完了?”他问。
“嗯。”
“结果呢?”
“结束了。”
他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恭喜。”
我看着他,也笑了。
“江驰。”
“嗯?”
“我失忆了。”我说。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我知道。”
“你怎么……”
“你第一次跑到我面前,喘着气,看着我,眼神又慌又乱,像只迷路的小猫。”他说,“我就猜到了。”
我的脸又红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们以前认识?”他替我问了出来。
我点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认真地看着我。
“因为以前的我们,并不认识。”他说。
我愣住了。
“你只是楼上的住户,我只是楼下的老板。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大部分是你来取快递,我说‘林小姐,你的快递’,你说‘谢谢’。”
“那……”我指了指我的手机,“那些照片……”
“是你偷拍我的。”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
我的脸,已经可以煎鸡蛋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也偷看过你。”
“啊?”我傻了。
“你总是在窗台画画,有时候画不出来,就烦躁地抓头发,或者对着天空发呆。那个时候的你,比你穿着白裙子,被那个男人牵着手的时候,要生动得多。”
“有一次,你画得太投入,画板从窗台上掉下来,差点砸到我。”
“我捡起来,还给你。你脸红得像个番茄,说了句‘对不起’就跑了。”
“还有一次,下大雨,你没带伞,在楼下躲雨。我给了你一把伞,你也没要,淋着雨跑回去了。”
他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平淡,但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完全没有这些记忆。
但我的脑海里,却能清晰地勾勒出那些画面。
那个在窗边烦躁抓头的女孩。
那个抱着画板落荒而逃的女孩。
那个宁愿淋雨也不肯接受帮助的,倔强的女孩。
那都是我。
“所以……”我喃喃地说,“我们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嗯。”他点头。
“那我为什么……会只记得你?”
这是我最大的疑问。
那瓶神奇的“忘川水”,它抹去了我所有的痛苦和束缚,抹去了陈哲,抹去了那五年令人窒息的爱。
为什么,偏偏留下了江驰?
这个在我过去的人生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江驰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也许,”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因为它知道,我不是你的过去。”
“我是你……一直想要的未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脑海里那片白色的浓雾,被一道光,彻底劈开了。
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我不是无缘无故地偷拍他。
也不是无缘无-故地被他吸引。
在我被困在陈哲打造的那个精美牢笼里,感到窒息和绝望的时候。
楼下这个安静的,专注的,自由的男人,和他的“旧物新生”,就是我唯一的,窥见外面世界的窗口。
他是我无声的反抗。
是我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是我想成为,却不敢成为的样子。
所以,当“忘川水”洗去所有附着在我身上的,不属于我的东西时。
最后剩下的,最纯粹的,最真实的内核。
就是他。
我看着江驰,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擦。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木头和阳光的味道。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江驰,”我闷闷地说,“我的台灯又坏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我。
“嗯,”他说,“我帮你修。”
“我的钟也坏了。”
“修。”
“我的MP3也坏了。”
“修。”
“我的心也坏了,”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好多洞,你能修吗?”
他低下头,用他那双修理过无数旧物,赋予它们新生的手,轻轻捧起我的脸。
他用指腹,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能。”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林晚,我帮你把它修好。然后,用我来填满。”
说完,他低头,吻住了我。
那是一个很轻,很温柔的吻。
像春天的风,夏夜的星,像所有被他修好的旧物,重新奏响的乐章。
我闭上眼睛,回应着他。
我不需要再想起过去了。
因为我的新生,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我叫林晚。
我喝下了能让人忘记过去的药水。
醒来后,我什么都忘了。
却只记得,楼下那个叫江驰的男人。
后来我才知道。
我不是只记得他。
我是通过他,重新记起了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