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庇护》:生态视域下的音乐疗愈
更新时间:2025-11-30 10:00 浏览量:8
作为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提亚・德诺拉“音乐与变革”系列三部曲的开篇之作,《音乐庇护:日常生活中的音乐疗愈》(译林出版社,2025年)以跨学科的理论视野与扎实的实践案例,打破了传统音乐疗愈研究的“工具化”困局。该书将音乐从“医疗辅助手段”的认知框架中解放出来,置于社会生态学的理论坐标系下,通过剖析音乐与健康、环境、个体实践的深层关联,构建了一套“音乐作为具身化社会实践”的疗愈理论。
健康的生态学重构
传统医学与心理学研究长期受“身心二元论”主导,将健康视为“身体无病”与“心理无扰”的静态叠加,却忽视了个体与环境的动态互动。德诺拉在书中率先解构这一认知,她受欧文・戈夫曼《精神病院》的启发,提出“健康/疾病不仅与身体有关,而且与环境有关”的核心命题,将健康重新界定为“由合作、文化和关系共同塑造的事实”。这种生态学视角的本质,是将健康视为个体在社会文化网络中的“行动能力”——而非孤立的生理或心理状态,而音乐的“庇护”功能,恰恰体现在它对个体所处“环境”的重构能力上。
在德诺拉看来,音乐对环境的重构包含两个维度:一是“脱离”,即通过声音构建临时的“审美结界”,帮助个体隔绝外界的压力与痛苦;二是“美化”,即通过审美体验激活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将压抑的空间转化为具有情感意义的场所。这种重构并非单向的“环境改造”,而是个体与音乐、环境的互动实践。书中1800年贝多芬与埃特曼男爵夫人的案例,生动诠释了这一过程:当男爵夫人因丧子之痛陷入绝望时,贝多芬未用语言安慰,而是通过钢琴演奏构建了一个“非言语的意义空间”——“他向我诉说了很多,而我为此感到欣慰”。在这里,钢琴不仅是乐器,更是连接个体与“慰藉性环境”的媒介:音乐通过节奏与旋律,将男爵夫人从“悲伤的母亲”这一身份中暂时抽离,转化为“音乐的共鸣者”,进而恢复其感知温暖、接纳慰藉的行动能力。这种“身份重构”与“能力激活”,正是健康生态学的核心要义——健康的本质,是个体在环境中自主构建意义、参与实践的可能性。
无论是贝多芬通过音乐传递慰藉,还是普通人通过耳机聆听音乐缓解焦虑,本质上都是个体借助音乐这一文化符号,重构自我与环境关系的实践。
音乐的具身特质
若要厘清音乐何以成为健康生态学的核心媒介,就必须深入其本体论层面——即音乐作为一种文化实践,区别于其他活动的独特特质。德诺拉在书中拒绝将音乐简化为“有序的声音组合”,而是通过梳理音乐的五重特质,揭示其作为疗愈“活性成分”的内在逻辑,强调音乐是“供人感知和行动的无穷‘多元’的环境”。
第一重特质是音乐的“时间性”。与绘画、文学等静态艺术不同,音乐“在时间中展开”,且能通过节奏与韵律“激发人们进而具身化”。这种具身化的关键,在于音乐能将个体“潜在的、不成熟的、难以驾驭的身体整合到同一时间中”,实现身体感知与时间节奏的同步。书中2003年帕姆的案例极具代表性:帕姆因将木琴字母误读为脏话而陷入焦躁,甚至“用琴槌狠砸木琴,还将木琴朝钢琴扔过去”,但在治疗师引导下参与钢琴二重唱后,她的肢体动作逐渐与音乐节奏对齐,最终“投入又富有表现力”地歌唱,结束后坦言“这样做显然好多了”。在这里,音乐的时间性成为情绪的“调节器”——混乱的身体动作与焦躁情绪,通过与节奏的同步被重新梳理,进而实现身心的平衡。
第二重特质是音乐“便携性与空间性”的辩证统一。德诺拉指出,音乐器材既可以是“口琴、吉他、iPod”等便携设备,“轻易地将音乐融入环境之中”;也可以是“管风琴、三角钢琴”等大型乐器,“将自己的巨大身躯填满整个空间”。这种辩证性让音乐能够灵活适配不同的疗愈场景:个人独处时,耳机里的音乐可成为“随身庇护所”,隔绝外界干扰;社区活动中,钢琴、鼓等大型乐器则能构建“集体情感空间”,促进人际联结。无论哪种形式,音乐都不是“隐形背景”,而是“关乎隐蔽、潜伏、秘密的艺术”——它通过声音的空间分布,重塑个体对环境的情感认知。
第三重特质是音乐的“具身性”,即音乐的制作与体验始终与身体动作深度绑定。德诺拉强调,“在制作层面,音乐通常要借助身体动作(声学/演奏技巧)来完成”,从“弯曲的手臂、舌头、手指”到“肺和嘴唇”,身体部位的运动直接决定“声音的具体呈现、音色、音量与音高”。这种“身体-声音”的直接关联,让音乐疗愈能够绕过语言中介,直接作用于身体感知。例如,大力拨动吉他琴弦产生的响亮音色,不仅是听觉体验,更是手臂力量与声音反馈的身体互动;放松小提琴琴弓带来的旋律渐弱,也不仅是声音变化,更是身体张力与情绪松弛的同步过程。正是这种具身性,让音乐成为调节身体状态的“直接媒介”。
第四重特质是音乐的“非指涉性”——即音乐“通常不指涉任何具体事实”,能够“脱离文字与视觉图像而独立存在”。这种非指涉性赋予音乐极大的意义灵活性,使其能够被不同个体赋予个性化解读。正如书中提及,舒伯特在《音乐美学》中曾将D小调与“血液、脾脏和‘女人味’”关联,但在当代音乐治疗中,同一调式可能被患者解读为“勇气的象征”或“悲伤的出口”。这种意义的开放性,让音乐能够适配不同个体的心理需求,避免语言疗愈中“意义固化”的局限。
第五重特质是音乐与情感体验的“深度绑定”。德诺拉认为,音乐可以通过“配对或变迁机制”成为记忆的载体——“我们自己的音乐往往就是我们自己的回忆”。这种绑定让音乐能够“更新记忆、激发社会行动,还能在个人层面(作为自我技术)与集体层面(作为公共记忆、纪念和情感的矩阵)调整情感参数与感受模式”。例如,一首童年歌谣可能成为成年人应对压力的“情感锚点”:再次聆听时,音乐唤起的不仅是童年记忆,更是当时的平静情绪,进而缓解当下的焦虑。这种“记忆-情感-音乐”的三角关联,让音乐疗愈具备了“个性化”与“持续性”的双重优势。
这五重特质的叠加,让音乐成为一种“动态的实践媒介”——它通过时间、空间、身体、意义、情感的多维互动,为个体构建了可感、可参与、可重构的“庇护空间”,这正是音乐疗愈的核心机制所在。
“好音乐”的重构
传统美学对“好音乐”的定义长期受精英主义主导,聚焦于“形式完美”“技巧精湛”或“情感崇高”,将日常音乐实践排除在“优质音乐”的范畴之外。德诺拉在第七章“好音乐在哪?”中彻底颠覆了这一认知,将“好音乐”的评价标准从“审美属性”转向“实践效果”,提出“音乐中的‘善’(goodness)与‘音乐是一种人类经验的表达方式这一价值密不可分’”。
这种重构的核心,是将“好音乐”的判断从“音乐本身”转向“音乐的实践功能”——不再追问“音乐是否优美”,而是追问“音乐是否能促进健康”“是否能构建庇护空间”“是否能实现人与人的共在”。在德诺拉看来,贝多芬为男爵夫人演奏的乐曲,或许并非他最“著名”的作品,但它在特定时刻成为男爵夫人的“治愈媒介”,因此是“好音乐”;帕姆在钢琴上弹奏的“零星音符”,虽无“技巧性”可言,却帮助她从焦躁转向平静,因此也是“好音乐”。这种标准打破了“专业/业余”“经典/流行”的二元对立,让每一种能参与健康建构的音乐实践都获得了价值认可。
更进一步,德诺拉将“好音乐”与“道德议题”绑定,指出获取和评价音乐“包含了重要的道德议题”。这种道德性体现在:音乐是否尊重个体差异,是否促进平等协作,是否构建包容性的健康生态。例如,社区音乐治疗中,“好音乐”不是专业音乐家的“独奏表演”,而是“每个人都能参与的创作”——无论参与者是否有音乐基础,都能通过简单的乐器、歌声或肢体动作成为实践的一部分。这种“参与式”音乐实践本质上是一种道德实践:它拒绝将人分为“演奏者”与“听众”,而是将每个人视为“音乐的共同创造者”,在音乐中实现“身份平等”与“关系联结”。
《音乐庇护》作为“音乐与变革”系列的开篇,其最大贡献在于实现了音乐疗愈研究的“实践转向”——它将音乐疗愈从“技术方法”转化为“生活实践”,从“工具化应用”转化为“文化共生”,从“个体治疗”转化为“生态建构”。这种转向不仅为音乐疗愈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框架,更在健康人文学领域提出了重要命题:健康从来不是医学的“专属领域”,而是文化、艺术、社会等多领域共同参与的建构过程。(读者报全媒体记者 何建)
编辑:王欣 二审:周华 三审:马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