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万首新歌的沉默:我们在“生产过剩”中走向“听觉饥荒”
更新时间:2025-11-30 14:23 浏览量:7
我曾无比怀念那个群星璀璨的华语音乐黄金时代——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以清澈苍凉的嗓音唱出离别之痛,李宗盛的《山丘》用饱经沧桑的语调道尽人生况味,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以激昂旋律承载永恒理想,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则将古典意境与现代流行完美融合。那个年代,窦唯的黑豹乐队掀起摇滚狂潮,陈淑桦的《梦醒时分》成为都市女性心声,周华健的《朋友》传唱大江南北。他们各具特色,却共同构筑了华语乐坛最辉煌的篇章——每位歌手都有鲜明的音乐人格,每首金曲都能经得起时间考验。
然而,今天的华语音乐却陷入了一种繁荣的荒芜:根据《2024华语数字音乐年度白皮书》,华语新歌数量在2024年达到135.1万首,较2023年增长66.2%。但与此同时,全年播放量低于1000次的新歌数量同比激增92.6%。我们生产得越多,被遗忘得越快;我们听得越多,记住的越少。当算法取代了灵感,流量淹没了才华,华语音乐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身份危机。
华语音乐产业已彻底沦为一场流量的狂欢。在算法的支配下,音乐不再是为了打动人心,而是为了获取数据。各大平台的推荐机制塑造了一套完整的“流量经济学”,歌曲的价值不再取决于其艺术品质,而取决于它能带来多少点击、评论和转发。
这种流量至上的思维催生了音乐创作的全面异化。资深歌手赵传在采访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所有排行榜的公信力都崩了,排行榜里的歌,10首有9首真的听不下去。” 当流量成为唯一标准,音乐人不得不牺牲创作时间,奔波于热搜炒作、综艺录制和商业代言之间,业务能力自然直线下降。
更可怕的是,流量机制催生了全新的垄断结构。平台凭借其掌握的流量、转化、曝光资源,成为行业的绝对主宰。一位业内人士痛心地描述:“平台就是爆款的保护伞”,“对于以平台为主导的市场思维来说,我就是你们收入的全部来源,你们怎么玩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在这种生态下,艺人的独特性和艺术生命不再重要,平台只需要能创造流量增量的内容。
走进任何一家商场,你都能听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旋律:类似的合成器音色、雷同的节奏型、千篇一律的和声进行。华语音乐正陷入严重的同质化困局。
主题的极度贫乏是首要问题。中国风音乐作为华语乐坛的重要分支,本应展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却陷入了“同质化严重,流于简单拼贴”的泥潭。过度书写爱恨情仇,旋律几近雷同,配器局限在几种常见乐器的混搭,唱法往往类似,惯用手法是在歌曲中植入各种戏腔。
歌词的粗制滥造更是触目惊心。有的词堆砌大量华丽辞藻,内容却空洞无味;有的利用低俗和无厘头词汇博眼球;有的则语法错误频出。诸如“宝贝宝贝我们干一杯”、“顽皮老板喝不醉,每天都在天上飞”这类缺乏审美价值和违背常识的歌词,极大程度地阻碍了现代华语音乐的健康发展。
而AI技术的普及正在加剧这一危机。AI音乐生成工具虽能在作词、作曲、编曲、混音等环节提升效率,却也导致了更多缺乏灵魂的音乐产品被批量生产。当技术门槛降低,创作反而变得更加困难——因为真正的创作需要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情感投入,这是任何AI都无法替代的。
华语音乐的没落,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整个产业价值闭环的断裂。
在唱片时代,音乐产业有一套完整的产业链:从唱片制作、发行、销售到推广,各个环节都有利可图。歌手靠卖唱片赚钱,只要有优质作品,火了就能卖钱,是靠作品说话。然而互联网摧毁了这套体系,数字音乐平台并未能承接唱片工业的盈利模式。
更讽刺的是,今天的华语音乐产业形成了一个畸形的价值闭环:做音乐、听音乐、卖音乐的总和,还比不上学音乐、教音乐的产值。2024年的数据显示,音乐演出总体市场规模达387.33亿元,数字音乐产业规模达1027.46亿元,而音乐教育培训产业总产值高达1554.8亿元。这意味着,中国的音乐产业主要不是在产音乐,而是在产“想靠音乐上岸的人”。
这种本末倒置的现象,导致整个行业失去了培养优秀音乐人的土壤。一位业内人士坦言:“我们对整个音乐认知的完全不同,国内这整个体系,好像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吧?” 大多数艺考生的路径,其实是把艺术当成一种剑走偏锋的常规升学策略,而不是非音乐不可。
华语音乐没落的最深刻表现,是其思想性的全面衰退。
回顾华语音乐的黄金时代,崔健的《一无所有》是对一代人精神困境的呐喊,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是对城市化代价的深刻反思,李宗盛的《凡人歌》是对平凡人生的诗意描摹。这些作品不仅是娱乐产品,更是时代的精神写照。
而今天的华语音乐,却普遍陷入了 “小宇宙”的内缩。有乐评人观察到,摇滚和民谣这两种本该具有社会关怀的音乐类型,在这五年间,越发成为雕琢技艺的阵地,但所歌所唱的内容,越发指向个人内心,与时代渐趋脱节。众多音乐人沉溺于“个人内心小波澜、小感触、小情绪”的表达,失去了观照社会、介入现实的意愿和能力。
这种现象并非偶然。在平台流量统治下,音乐人失去了表达现实的动力和能力。有业内人士指出,国内音乐公司的A&R(艺人与作品部)更像“大厂所谓的数据中台”,完全靠数据指挥,看平台榜单、短视频转化率、粉丝数据。至于艺人的风格是什么,合不合厂牌调性,未来的职业发展,无人真正关心。
面对如此困境,华语音乐究竟该如何突围?
重塑行业价值链条是根本。必须重建创作者、平台、听众之间的健康生态,让优质内容能获得相应回报。事实上,市场已释放出积极信号——2022年华语乐坛出现了关键转折点,新歌总量下降,但头部新歌的平均热度周期反而比2021年增长了5.6天。这显示行业正从追求数量的粗放式增长,进入追求品质的高质量增长阶段。
拥抱分众化趋势是现实路径。在当下,说唱、摇滚、民谣、电音、国风等各美其美,不同人群都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得其乐。音乐人不必再执着于打造“红遍大江南北”的全民爆款,而应专注于服务好自己的目标受众。2024年,播放量破千万的歌曲比2023年增长了1095首,证明分众市场正在蓬勃发展。
跨界融合与技术创新则提供了新的可能性。2024年,我们看到音乐与游戏、教育、营销等领域的深度融合。例如,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以其精湛的游戏音乐,让《黄风兮起》《我也去当个天命人玩玩》等配乐成功出圈。这种跨界思维为音乐创作打开了新的空间。
华语音乐的困境,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缩影——表面繁荣却内涵空洞,选择众多却鲜有共鸣。在135.1万首新歌的年产量背后,是艺术表达被数据异化的悲剧,是创作精神被流量掏空的危机。
但黑暗中仍有微光。无论是河南说唱之神的《工厂》以粗粝的工业意象击中底层劳动者的生存困境,还是赵雷的《我记得》以真挚动人的情感实现独立音乐的主流破圈,这些作品提醒我们,真实的情感与思想永远不会失去打动人心的力量。
华语音乐要走出没落,不是要回到过去的黄金时代,而是要在新时代找到新的表达方式。这需要创作者挣脱流量的枷锁,平台放弃短视的收割,听众重建审美的自信。当音乐不再是被消费的快餐,而再次成为心灵的对话,华语音乐才能从繁华的荒芜中重生,重新成为一代人的精神港湾。
评论作者:易白,政府外脑,经济学者、社会学者及文化学者,智库发起人及AI产业观察者;曾担任军队政工网《建言献策》频道编辑及报刊专栏作者、特约撰稿人,长期从事政策法规研究与公益普法;文艺创作“30年+”,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