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使我们自由,并看到永恒的希望丨文汇读书周报
更新时间:2025-12-05 23:37 浏览量:5
《文汇报》第七版读书
2025.12.5(星期五)
书人茶话
音乐使我们自由,并看到永恒的希望
胡明峰
——2023年1月11日,罹患肺炎的坂本龙一在听到好友高桥幸宏因肺炎去世的消息后,感慨道:“幸宏,抱歉啊,我会再努力一下。”高桥曾是坂本龙一在YMO乐队时的队友,因为坂本常一本正经地用乐理解释和声,高桥便打趣地叫他“教授”,从此成了后者广被认可的称号。然而不幸的是,就在同年3月28日,坂本龙一亦因癌症去世,享年71岁。
“用音乐对死亡进行冥想”
——死亡不可对抗,其实坂本龙一对此早有觉悟。早在2014年,他就被确诊为口咽癌,虽经治疗得到缓解,但也让他“开始不得不坦然面对和思考自己的生命终点——死亡”。2020年,他又被诊断出直肠癌,后转移到肝脏。当被医生直截了当地告知“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只剩半年的生命”时,他感到备受打击,陷入消沉,“像是被夺走了所有的希望”。
——他不能忘记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导演、由他配乐的电影《遮蔽的天空》结尾,小说原作者保罗·鲍尔斯现身的一段念白:“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当时虽令他印象深刻,但此时才觉感同身受。他曾将这段原声配上不同语言的朗诵做成一首乐曲《满月》,收入他的专辑《异步》(2017),而在2023年出版的口述自传中,他甚至以“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作为书名。
图源:视觉中国
——虽然之前也曾经历父亲、母亲及诸好友的死亡,但一直全力以赴工作且生性放达不羁的坂本,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死亡事实时才开始认真思考生命的有限。考虑到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人类的生命一直都很短暂,而借助科技、医疗手段延长人类寿命,平均活到八九十岁也就是这三四十年才有的事,他说:“自然地活着和自然地死去,是动物原本的生命方式,只有人类从这种方式中抽离了出来。”一向崇尚自然的他,在2021年的手术后发表声明:“此后的日子,我将与癌症共生。”
——然而,反复的病痛和治疗使生活变得“更不容易”,同时让他“学会了辨别对自己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和我必须做的事情,并开始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在病情缓解的时间里,他更加勤奋地工作,依旧满世界不停地奔波,继续进行音乐创作。在回应媒体的提问时,他说:“我从2009年左右就意识到我的音乐中与死亡有关的主题。钢琴键盘的起落、(音色的)衰减与生命和死亡有很大关联。这不是悲伤,我只是在用音乐对死亡进行冥想。”
——英国卡迪夫大学政治哲学和国际关系学教授戴维·布歇与露西·布歇夫妇共同撰写的《鲍勃·迪伦和莱昂纳德·科恩——死亡与登场》一书揭示,面对衰老和病痛,“顺从天命、哀伤和即将来临的苦涩而甜美的死亡”是许多音乐人的创作主题和灵感源泉。迪伦在一个飘雪的冬季被困于偏僻而严寒的明尼苏达农场,由此引发了对自己必死性的不无犹豫的接受,在七年的“停更”之后,重又发表了新专辑《被遗忘的时光》(1997),自称是“摆脱困境的回归之作”。肃穆而沉重的曲词,让听众以为他正在了结世俗的事物,与造物主言和。恰在1997年5月,迪伦罹患心包炎,几乎危及生命,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的音调变得诡异、悲伤、黑暗。
《鲍勃·迪伦和莱昂纳德·科恩——死亡与登场》
[英]戴维·布歇、露西·布歇 著
刘衎衎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当被问及是否经常思考死亡时,迪伦回答说他思考的是人类的死亡:“每个人,无论多么强壮、伟大,面对死亡时都很脆弱。我是以普遍性的方式来思考它,而不是以个人的方式。”从第一张专辑《鲍勃·迪伦》(1962)起,他就对死亡和重生充满执念,这张专辑也被认为是“迪伦的遗嘱和见证,也是迪伦的新生”。后来他更年长,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轮转,他在歌里唱道:“记不得我何时出生,也忘记了我何时死去”(《假先知》),而最终“我与生死同床共眠”(《万物皆备于我》),均出自专辑《粗砺喧嚣之路》(2020)。
追求“事物原本的声音”
——2017年,坂本龙一与生物学家福冈伸一在NHK教育频道进行了两场对谈,后被结集为《音乐与生命》一书。
《音乐与生命》
[日]坂本龙一、福冈伸一 著
吕灵芝 译
花山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
——作为一名科学家,福冈认为,一切的生命体都将迎来寿命终结之时,那是不断对抗熵增定律的动态平衡最终凌驾于熵增定律之上的瞬间。那不是败退,而是某种馈赠。一个生命体所占据的空间、时间、资源等生态位,在其死后将会交到更年轻的生物手上,于是新的生命动态平衡又会建立。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了38亿年。生命的一次性、有限性,虽然令人感到悲哀和痛苦,但却是“最大的利他行为”,“同时也是文化性、艺术性,甚至是学术性活动的动力来源”。每个人都希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据,因此就要有所创造。
——在固定的模式之外创造音乐,在传统之外创造新潮,这正是坂本龙一一直在做的尝试。并非刻意破旧立新,并非囿于进步和保守的二分法。“我只是想创作自己想听的音乐而已”,他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活在当下,希望“每次创作都和上次不太一样”。既然如今的世界都在追求同步,那么他就提出“异步”,这既是对现代“时间”概念提出的质疑,也反映了其生死观的变化。
——坂本龙一的音乐实验性强,风格多变,“没有标志性特征”——他这样自我反思道。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缺憾,反而颇有标榜之意。在时间上有始有终、有因有果、有逻辑推演过程的线性思维方式,至少不是艺术的创作和表达方式。 “不可以操纵音符”“不要有试图去控制钢琴的念头,只要手指在琴键上行云流水般的移动”,比起凭借高超的技艺操控音符,这种不操控的自由或许才是更大的自由,也才是音乐的本质。在2009年的口述自传《音乐即自由》中,书名即托喻此意。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坂本在病痛的桎梏下更强烈地感受到:“就算身体无法自由行动,在创作和倾听音乐的瞬间,也能忘却疼痛和悲哀。这就是Music sets me free啊。”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日]坂本龙一 著
白 荷 译
中信出版社2023年出版
——音乐使我自由。我创造了音乐,而音乐也创造了我——这个领悟恰与鲍勃·迪伦的座右铭不期而遇:“人生不是去寻找自己或寻找任何东西,而是去创造自己。”年轻时的坂本龙一,只顾着在东京街头流连、玩乐,只望着“高科技”“后现代”那些新鲜玩意儿追赶,却忽略了关于生命实存和“物”自身的发现。被他一直尊称为“李老师”的李禹焕,早在1970年左右就与菅木志雄等人一起以“物派”的名义在美术界崭露头角。他们主张抛弃人类狭隘的想象力,正视那些沉甸甸的“物”的存在。
——后来坂本龙一同样在创作中追求“事物原本的声音”:石头互相敲打摩擦的声音、山中蝉鸣的声音、海啸钢琴的声音、冰川洞穴里钟铃的声音、雕塑的声音、水的声音、青蛙的鸣叫、雨声、雪落之声……他自我反思道:“我在18岁时开始接触李老师的作品,也许当时就可以走物派音乐之路。然而,年轻时的我因为迷恋金钱和女性,并没有选择这条路……直到过了60岁,经历了严重的疾病,脱离世俗欲望回归质朴状态后,那座我该去攀登的山峰才显露出身影。也可以说,我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在坂本生前最后一个生日当天发布的最后一张专辑《12》(2023),封面采用了李禹焕的极简主义作品,红绿蓝灰间杂的12条不连贯的线段,体现了坂本所理解的时间刻度和复返自然的创作风格。
“更重要的是语言无法表达的那部分”
——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福岛核泄漏。坂本龙一是一位坚定的环保志士,曾发起“More Trees”森林保育再造计划。2009年发布的专辑《出自噪声》中,记录了雪融化的声音、海洋深底的声音,以及在北极冰川洞穴里敲打钟铃的声音,“为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整张专辑最后呈现出来像是一幅大型山水画”。但在大地震后,坂本认识到人类根本无法与自然抗衡,面对自然威力的巨大破坏,所有伟大的文明和艺术作品都黯然失色:“我陷入一种即使人类努力创作音乐和进行表达,最终也会丧失意义的无力感……在承认人类难敌自然这个前提下,我也认为我们有去享受在自然之中加上两三个声音的权利吧。”
图源:视觉中国
——宫城县名取市一所高中的教学钢琴毁于地震引发的海啸,坂本听说后买下了它。它虽然完全失调,却发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这些声音被收入专辑《异步》。这架钢琴也在坂本龙一和高谷史郎共同策划的装置展览《生命—流动,不可见,不可闻……》(2010)中作为展品,与观众见面。
——语言是人类思维和认知的前提,是生产和生活的必需,但坂本龙一却幻想一个没有语言的未来地球。他认为,语言为无形的事物划定了边界,名词命名了事物,但也导致了割裂和僵化。他尝试去进行不借助名词的思考:“无论哪种艺术形式,更重要的都是语言无法表达的那部分。”用福冈的话说,那就是“大自然的歌声”。
——坂本龙一认为,也许给作品起名字本身就会陷入一种逻各斯的概念化困境,即便是“无题”,也还是一个标题。在最后一张专辑《12》中,他直接使用了录制时间作为标题,但这也仍然是命名。在《音乐与生命》序中,坂本说:“但我们依旧无法逃出它的桎梏,不是吗?即便说‘时间不存在’,时间依旧会朝着单个方向不断地前进。”
——在《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最后,坂本龙一引用古希腊哲学家希波克拉底的名言作为结束:“Ars longa,vita brevis.(艺术千秋,人生朝露。)”当纽约某处庭院里那架孤零零的钢琴最终回归自然的时候——“这与我们人类应有的老去方式存在某种联结”,只有音乐让我们在短暂的瞬间看到永恒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