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定义“正确的肖邦”？

更新时间：2025-12-06 16:39  浏览量：4

文 | 彭天泽

钢琴比赛是一种强调“当下状态”而非“可持续性”的活动。通常能进入国际大赛后几轮的选手，无论是技术控制还是音乐表现，基本都处于顶尖水平。然而，今年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下称“肖赛”）落幕之后，各国网络上关于名次的争论铺天盖地、热议不休，不禁让人深思：这场争论背后的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

笼统而言，对钢琴演奏的评判可分为两个层面：机能与审美。前者体现演奏的运动性与竞技性，后者则包含对情绪、结构、句法与修辞等风格表达的判断。

风格与审美都建立在听觉惯性之上。这些习惯的形成来自学习过程中的积累，也来自录音与现场经验对边界的不断校正。个体的习惯形成个人的标准，而群体的习惯则形成社会性的标准——这正是风格的地域性与时代性所在。

因此，我认为围绕比赛结果的真正讨论，不应止于“谁得第几”或“谁被淘汰”，而应着眼于推测“评委在听什么”，以及“评委之间的意见如何被平均或协调”。例如，有网友提出“评委依然偏好莫扎特式的肖邦”这样的观点，就比“某某怎么才得第五名”要有意义得多。不少网友认为艺术不应设置标准，并对喜爱的选手未获奖表示强烈不满。然而，对比赛评判结果的否认，从另一面看，恰恰是对“存在一个所谓标准”的再次确认。

以肖赛为例，这一以“吹毛求疵”著称的国际赛事，本身就承载着波兰文化部门对肖邦诠释话语权的维护。相比之下，作为肖邦音乐另一文化根基的法国（也是其长眠地），对此显得相对从容。

今天，“专业演奏”肖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一种程式化的学习过程：几乎每个环节都有范本。由艾凯尔（Eiker）主编的波兰国家版乐谱，近20年来几乎成了惟一标准（当年钢琴家傅聪因有人使用帕德雷夫斯基版本而当场质疑的轶闻即源于此）；历届获奖者的录音录像，乃至钢琴型号的选择，也都逐渐形成了一种最合适的区间。

但随着更多出版商的原始版本问世，比如亨乐（Nobert Müllemann）与彼得（John Rink），以及部分编者加入评审委员会，谱面细节与诠释传统也在不断调整与演化。与此同时，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是：这些由评委们拉锯、取舍所塑造的“官方范本”，与不同观众群体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前者决定谁能获奖，后者决定演出市场的反应。

在古典音乐“卷”出花的当下，公众通过网络对比赛过度关注，往往会误解音乐职业的本质：认为比赛能清晰区分水平高下，并对作品范围形成固定印象。这种想法虽有商业效应，却在对音乐职业的认知层面显得极为片面。

音乐家的养成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每个阶段都需要大量、多样化的实践与高质量的观摩，并且需要超越独奏的形式甚至音乐的本体。这两者都依赖各层级的舞台，而观众的判断力和包容性——也就是所谓“安全的舞台”——更为关键。具备这种生态条件的国家并不多，因此在如此狭小的市场中，古典音乐家的成长尤为艰难。这种艰难的环境也推动了各种比赛，尤其是通过网络直播的比赛，在无形中成为音乐家展示自我、寻找舞台的一种途径。

近年来的肖赛获奖者（除少年天才外），其高等教育与职业发展背景均与文化艺术活动极为活跃的地区相关。以本届与上届肖赛的中国籍与华裔选手为例，他们的本科及研究生学习大多在海外。这多少能映照出审美标准的地域差异。

结合对数场钢琴、室内乐比赛的现场与线上观察，我发现，排除外部干扰、忽略选手阵容变化后，那些音乐表达语义清晰、直接，音乐流动性强，对乐器声音的控制灵敏，风格不过界的演奏者，往往更能引起评委的注意。然而，这些标准的形成，是外在机制（比如教学活动、比赛、音乐节等）与内在修养共同作用的结果。

钢琴家席夫曾说：“音乐职业是一种特权。”确实，那些不依赖比赛的演奏家，凭借高超技艺、经济条件与长期实践，加上运气，往往能走出一条艰辛却稳健的职业之路，形成独具个性的舞台语言。而这样的音乐职业生涯，于观众而言，或许既陌生又缺乏了解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