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选择孤独、痛苦但忠于自我
更新时间:2025-12-08 16:57 浏览量:2
正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的传记电影《隐者山河》,将观众的目光再度引向那位曾以《我和你》感动世界,如今隐居浙江山林的作曲家陈其钢。
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陈其钢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曾为《归来》《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等影片谱写配乐。在这些广为人知的成就之前,作为旅法作曲家,陈其钢的作品早已蜚声国际,屡获殊荣。
《隐者山河》想要讲述的,是光环之下的故事。它关于一个深邃、纯粹而真实的人,和他伤痕累累却始终赤诚的灵魂。
一封邮件开启的记录
2018年,导演郭旭锋向隐居山村的陈其钢发出了一封邮件。此前二人素未谋面,那个邮箱地址,是郭旭锋在网络上辗转打捞到的。
那一年,郭旭锋感到年轻人当中存在一种普遍的迷茫,他自己也身处其中。由此希望从那些在专业领域取得卓著成就的前辈身上,寻得一些关于人生与创作的指引。“我曾有过短暂的作曲梦,”郭旭锋说,“在音乐领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其钢。他是一个特立独行、有棱角的人。”
邮件里他写道,希望分享陈其钢的思想与人生故事,给年轻人一些启发。他同时提到,自己无意歌颂,只是如实记录,尽可能真实、自然地呈现一切。这封陌生人的来信,意外地得到了陈其钢的回应。打动这位素来低调的作曲家的,或许正是年轻人笔下的那份拙朴与真诚。
一场持续七年的影像记录自此开启。郭旭锋数度前往那座远离尘嚣的山村,用镜头捕捉陈其钢思考、创作、教学与生活的日常。影片选择了一种贴近音乐本体的结构,如同交响乐般分为六个乐章,每一乐章呈现作曲家生命的一个侧面。
整个创作过程中,陈其钢从未干预,不曾要求删减任何内容,即便有些画面可能暴露他的脆弱,他只是以一个创作者的直觉建议:不妨让作品阶段性“冷却”一段时间,再回头审视。
2019年,陈其钢确诊癌症。镜头前的他身形有些消瘦,声音却依旧清晰、坚定。谈及艺术本质,他的态度一以贯之:“总是听到‘我们’。我们的风格,我们的历史。但一个有追求的文化创作,没有‘我们’,只有‘我’。”在他看来,那些能够传世的伟大音乐作品,绝非歌功颂德,“而是人类心灵的呐喊”。“你很难说莫扎特的音乐是德国音乐或奥地利音乐,”他说,“那就是莫扎特的音乐。”
影片整体保持着冷静、克制的风格,其中最具戏剧性的片段,来自陈其钢取消作品《如戏人生》首演的场景。当时,作品一切就绪:与国际机构完成联合委托,乐团排练启动,宣传业已铺开。然而,首次排练结束后,陈其钢认为音乐未能达到自己的想象,平静地作出了取消演出的决定。“我不能允许自己做一件达不到自己标准的事。”他的解释很简单,“在艺术面前,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其他一切我负责,但艺术是梦想,梦想是不可以打破的。”
古筝演奏家常静与陈其钢相识三十余年。“第一次见他,觉得他果然是做严肃音乐的,‘太严肃了’,连个笑容都不给。”常静回忆道,“他那种不近情理的严苛,其实是一种精神的苦行。他删减一切冗余,直至每个音符都达到不可复加的精确。这正是他的音乐能同时打动中西方的秘诀——在极度的克制中,反而迸发出最深刻而普遍的情感张力。”
悲喜同源
影评人孙孟晋如此评价陈其钢:“这世上少有的真实、睿智、人性而淡定的大师。”在《隐者山河》中,这份睿智藏在他写给恩师梅西安那封深思熟虑的信中,而真实则贯穿于他对自己和世界毫无矫饰的态度里。
影片没有试图塑造完美的偶像,只是如实呈现一位艺术家如何在时代的喧嚣中守护内心的秩序,在经历生命重创后,如何将关怀投向年轻一代。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集体与个体之间,陈其钢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1984年,33岁的陈其钢远赴法国,成为作曲家梅西安的关门弟子。在异国的岁月里,他从梅西安那里习得的不止作曲技法,更是一种艺术理念。“坚持自我,”陈其钢说,“这个词如今已经很滥了,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他认为艺术家必须有一种“我就是我”的魄力,这样的音乐不一定技巧高超,却一定是富于生命力的。
这份对自我的坚守,成为他艺术创作的底色。他的音乐从不刻意取悦任何人:“不取悦西方人,也不取悦中国人。”当西方乐评界对其名作《逝去的时光》提出否定时,他坚持不修改一个音符,只因“创作是极为个人的事”。他将自己比作“一棵从中国移植到法国的树,长了三十年,又回来了”。从《五行》到《蝶恋花》,他的创作以东方美学为根基,融入西方现代音乐技法。在追求速成的时代,他认为艺术是人类理想世界的建设:“那里的宫殿需要一砖一瓦亲手搭建,没有捷径。”
这份对艺术的执拗,有时表现为不近人情的严苛。2008年北京奥运会歌曲征集期间,一首作品在盲选中脱颖而出。作者身份揭晓,竟是陈其钢之子陈雨黎。程序上,作品入选毫无争议。然而,出于对奥运会公平与公正的维护,陈其钢拒绝了儿子的作品。
2012年,年仅29岁的陈雨黎不幸因车祸去世。这道生命的裂痕,成为陈其钢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由于病体难支,他无法参与影片的映后现场,他在为《隐者山河》上映录制的语音中分享了自己的近况与思考。谈及家人,他平静的语气下尽是哀恸:“父母都不在了,儿子也不在了。‘他们都走了’——这句话,我是不能说的。只要一说,我就受不了。”
做真实的自己
影片回溯了陈其钢的人生轨迹,也将目光投向了他近年精神生活的重心。他隐居于浙江群山深处的“躬耕书院”,开展音乐工作坊,为年轻人辟出一方纯粹的学习与交流空间。
在那里,他更像是一位坦诚的分享者,将毕生的阅历、经验与思考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年轻人。对他而言,真正的教育并非知识的灌输:“艺术不是告诉他只能这么做,不能那么做,这是非常教条和狭隘的。”
“我们要做的是开启心智,抬起眼睛看世界,”陈其钢说,“然后用一种更宽大、更自由、更独立的精神,来看待我们每个人的创作,以及它与这个时代的关系。”
在那段为影片录制的语音中,他反复告诫年轻创作者:“你们要想做一个作曲家,你必须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不是狂妄,这是必须的条件。要想做到这一点,你必须吃苦,如果你没有吃过苦,无论是心灵的苦还是物质的苦,你根本就做不了作曲家。一个创作者,若想高高兴兴就获得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于年轻创作者的迷茫与压力,他感同身受,坦然分享自己近年陷入的创作困境:“过去六年,我没能成功写出一首满意的作品……有时会陷入抑郁,最过分的时候,一天能哭四五次,是真的觉得无路可走了。”
他告诉年轻人:“你所有的经历,最终都会成为你人格与特性的一部分。隔一段时间回头看,你会发现它们如此宝贵。因为正是这些,造就了这样一个你。”
陈其钢希望通过这部影片,引发观者思考:“我们怎么样才能做出真实的自己。”他没有给出,也抗拒给出任何标准答案,只是将自己作为方法,实践着一种生命的可能,行走在一条注定孤独、痛苦,却忠于内心的道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