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斯基:王者余晖
更新时间:2025-11-24 10:58 浏览量:2
文 | 尚伯亨
若你想在11月16日的中山公园音乐堂听到一场技术完美的演出,那么你或许会失望;但若你想见证一个灵魂如何在琴弦上老去,却依旧不坠其王者气度,那便正当其时。当晚的麦斯基,不为取悦而来,只为一场与音乐、与听众的赤诚对话。
他的魅力,唯有亲临现场,方得精髓。如御驾亲征,其王者气度只在真实的短兵相接中便全然显露。自年轻时起,他令人折服的魅力,便在于那些即兴的闪光与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这是他音乐会中最值得一听的“料”。若将常规诠释的边界比作一个由精准技术构成的“瓶子”,麦斯基的“料”,便是能将其撑破、溢出,并当场重塑的魄力。那些常人所不敢为、不能及的表达,于他,皆是音乐的自然流露。
岁月流过,如今这些“料”虽不如早年那般恣意飞扬,却从未消失。听他上半场演绎的肖斯塔科维奇《d小调大提琴奏鸣曲》(Op.40)第四乐章中那些荒诞的旋律,他对“时值”的掌控足以令人忘却时间的规则——理智上你清楚,那些音符的时长早已远超谱面标记,可听觉却诚实地说:它们本该如此。在那些看似过长的延续里,他仿佛重构了时间的流速,也让每一个本应在空气中消逝的瞬间,获得了在心中停留的权利。
虽然他机能衰退的痕迹难以忽视,然而,那些奋力演奏中透出的“余晖”,反而成为他最深刻的部分——那是一种王者的从容,也是一生积淀的凝萃。正如下半场的舒曼《幻想小品集》(Op.73),在如同散文般飘零摇曳的乐句里,他的弓法与断句总带着出人意料与反直觉的冲突感。你几乎无法预判他的走向,抓不住他乐思的轨迹,只能被裹挟着前行,却在情感内核里感到一切恰到好处——如以音律叹息人生之无常,乍听嶙峋,细品却自有其苍茫的逻辑。回望1982年,他与阿格里奇在慕尼黑演出。彼时,同样的作品曾如激流奔涌,年轻的他意气纵横,每一个动作都比当下更迅疾,更不管不顾。如今,“皇帝”虽已老去,气魄犹在;体力不复汹涌,却仍能于瞬间迸发出即兴的华彩。这绝不是精心设计,而是忘形的诉说。
常有人说,他的音乐素来带着一股冲劲。这股冲劲,技术上是他揉弦的浓密与运弓的疾变交织而成,内里实则是一种气质,一套独属于麦斯基的“语法”体系。他的右手运弓,能在游丝之气中不绝如缕,亦能在情感决堤时冲破想象的边界。这种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气韵,贯穿其艺术生涯。
年轻时,凭借巅峰的机能与精纯的技巧,他能一刀“刺穿”观众席,直插心扉。而如今,他指尖偶尔颤抖,气息也常断续,但那驾驭音乐的审美意志依旧凛冽。如他的肖斯塔科维奇《d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自第43小节起,从高处向下坠落,连续7个相同的“E”音,我仿佛听见了远不止7种力度和无数种密度变化与抓弦触感的变换——他对音乐意图的掌控分毫未减,那是一种衰老却铮铮的帝王之气。如同古鼎铭文,因时间侵蚀而布满了包浆,自有一种沉淀的美感。
麦斯基式“语法”,归根结底是一种不屈的精神,不论是下半场的抒情歌谣,还是上半场较为严肃的作品,无处不在。我听见的不仅仅是音符,而是他的人格在音流中自然显形。请沉浸于他独到的审美意图与毕生的声音塑造法门之中,细细体味他如何以声音为笔,在空气中勾勒出万千形态——或长或短,比例精妙,时如清露般润泽,时如远山般疏淡……那皆是生命的刻痕。若执着于度量音准、节奏与发音,便如同执意数清每道波浪的纹路,却错过了整片海洋的光泽。
于麦斯基而言,我们真正聆听的,又何尝不是这数十年光阴过滤后,那不曾折堕、不曾取媚的艺术内核——那一点最后的“本真”。
苏冠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