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比锡,关于巴赫的一切
更新时间:2025-11-25 13:52 浏览量:1
德国莱比锡圣托马斯教堂前的巴赫纪念碑
关于巴赫的一切
堂口
圣托马斯教堂Thomaskirche /
圣尼可莱教堂Nikolaikirche
作为德国东部的大城市,莱比锡有许多闻名世界的事物——从19世纪初拿破仑战争中决定性的莱比锡会战,到20世纪举足轻重的工业发展,还有今天为足球迷们津津乐道的红牛队……时光推移,时而风起云涌,时而烟消云散。似乎只有在古典乐迷,尤其是巴赫迷的心中,莱比锡恒定是一座耶路撒冷般的“圣城”,永远不会褪去属于它的荣光。
与欧洲大多数有年头的城市一样,莱比锡的老城并不大,一切都在轻松的步行距离以内。巴赫的日常活动区域就在这片有限的空间里。从1723年,直至1750年辞世,他在莱比锡工作、生活了27个春秋,为圣托马斯、圣尼可莱等几座教堂担任乐正(Kantor)。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圣托马斯教堂,说它是整个“巴赫宇宙”的心脏也不为过。教堂前的广场上伫立着一尊巴赫的青铜像,一手握着卷起的纸页,昂首面向着这座城,以及他来过、看见过、影响过的这个世界。
左:圣托马斯教堂内的巴赫墓铭
右:巴赫生日,分蛋糕(摄影:南曦)
为巴赫来莱比锡,最好的时节必然是三月或者六月。三月有巴赫的生辰纪念,尽管学者们对他的具体出生日期众说纷纭——其有生之年恰好撞上了相关地区从儒略历向格里历的转换——人们却约定俗成地将3月21日视作他的生日。就学术研究来说,日期的争论有其价值;而就乐迷的心意而言,哪怕最终证明这是个美丽的错误,“为巴赫庆生”的喜悦恐怕也丝毫不减。在明媚春日,以巴赫之名,到圣托马斯教堂及城中各处赴一场流动的音乐盛宴,度过属于巴赫迷自己的“圣诞节”。
一如圣诞前将临期仿佛自带肉桂的温暖香气,三月的莱比锡,空气里也洋溢着一股独特的巴赫式的“严肃快乐”。走在街上,总有各种元素提醒你,“巴赫爸爸”要过生日了。他是乐史认证的“西方音乐之父”,是将巴赫这个音乐世家推向顶峰、养育了一群杰出孩子的父亲,但我常觉他还另有一种父辈的气质,不依赖于以上这些客观事实,而是来自他的音乐本身那强大而亲切的力量感。
生日当天有一项特别活动:在巴赫塑像的脚下切分一块巨大的蛋糕。见者有份,直到分尽,就和腊八节时庙里施粥一样热闹。蛋糕很难说有多好吃,图的就是个“彩头”。有人从世界的另一端特意赶来,也有人只是恰巧路过。为你深深景仰的人,或者为你刚刚知晓的名字——怎样都好,我们只需同道一声:谢谢蛋糕,让我们快乐吧。
圣托马斯教堂可追溯到13世纪,穹顶那引人瞩目的肋网结构(Rippennetz)是晚期哥特式建筑的所习见的,据推测可能源自建堂之初的形制。1539年,马丁·路德在此宣讲宗教改革,后来它成了路德宗的重要堂口。在巴赫到来之前,这里的乐正由库瑙(Johann Kuhnau)担任;库瑙去世后职位空缺出来,卷入新一轮竞逐的人物包括了泰勒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法施(Johann Friedrich Fasch)、格劳普纳(Christoph Graupner)等。当然我们知道最终是巴赫胜出——事实上也是双向选择,如泰勒曼并非落败,而是去了薪资更胜一筹的汉堡高就。这是一个漫长而有趣的故事,或许应该找个机会细细道来,总之,乐史选择了让巴赫与莱比锡互相成就。
巴赫博物馆,展示如何研究巴赫手稿的展板(摄影:南曦)
故居
莱比锡巴赫博物馆 Bach-Museum
巴赫就住在教堂附近的老托马斯学校里,如今已不存在。1985年,位于教堂对面的原本的博斯之家(BoseHaus)被辟为巴赫博物馆。馆内不仅展出与巴赫生平相关的文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流传度最广的那幅巴赫肖像画),并从多元的角度讲述巴赫的生活和工作,更有一所重要的巴赫研究机构常驻——莱比锡巴赫档案馆(Bach-Archiv Leipzig)。档案馆于巴赫二百周年祭的1950 年成立,致力于“收集与巴赫相关的所有历史与研究资料”,“守护其遗产并将其作为文化教育资源进行传播”。其科研成果为巴赫博物馆提供了内容基础,同时也塑造了一年一度的巴赫音乐节与莱比锡巴赫国际钢琴比赛的风貌。
庆典
莱比锡巴赫音乐节 Bachfest Leipzig
那尊背靠教堂、面向故居的巴赫塑像揭幕于1908年,我们现今熟知的莱比锡巴赫音乐节的首届活动正是伴随着这场安置活动而正式开启的(自1904年起不定期举办)。音乐节历经了多个历史阶段,从帝制时代、魏玛共和国、第三帝国、民主德国到如今统一的德国,既有任人打扮的一面,却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保持着音乐艺术的自成一体,未受时代洪流的过分影响。
早在1920年代,莱比锡就在有意地打造其“音乐之都”“巴赫之城”的名片。莱比锡人并不讳言,这借鉴了萨尔茨堡对其杰出市民莫扎特的极度成功的营销策略。自1999年起,音乐节的组织与执行被委托给巴赫档案馆,由此在专业性与品质上获得了充分的保障。这样一个预算相对有限的音乐节,能跻身国际知名之列,这些因素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实属不易。
每逢生卒纪念年,音乐节更是格外热闹,如2000年的250周年祭,吸引了超过7万名观众到来,各类演出、放映、展览令人目不暇接,莱比锡一时成为音乐世界的焦点。今年也算是个不小的整数——巴赫诞辰340年,去世275年(每25年即四分之一个世纪,在德国文化传统中是隆重的节点)。担任音乐节总监(Bachfest-Intendant)的米歇尔·毛尔博士(Dr. Michael Maul)并非守成之主,而是颇具革新之锐意。仅从今年的主题即可见一斑:蜕变(Transformation)。站在宏大叙事的角度,“蜕变”一词似有隐喻或贴合当下现实世界的意味。而根据毛尔博士的自我阐释,选择这一主题的缘故倒是具体而微——巴赫的许多作品深具变革特征,他还强调拉丁语 “transformare”有“重塑”之意,巴赫对自己的一些作品如《马太受难曲》《b小调弥撒曲》进行了多层级的重塑。
今年6月12日至22日期间,音乐节用两百多场活动,引领观众深入探究巴赫作品中的变革过程,既包含传统音乐会,也有实验性的、跨学科形式的融合。如,利用增强现实技术,从本届音乐节开始,巴赫“本人”将定期在博物馆主持音乐会、弹奏羽管键琴,自述生平。不过最有意思的或许是“康塔塔海选”活动。音乐节向全世界乐迷发起邀请:“你最喜欢巴赫的哪些康塔塔?”最终获得最高票数的50部作品将在2026 年巴赫音乐节上分12场演出,每天两场,分别在托马斯和尼可莱两座教堂举行。
(地址:https://opinion.cnscp.de/index.php/383712)
群星璀璨
门德尔松
莱比锡门德尔松塑像 Leipziger Mendelssohn-Denkmal /
莱比锡门德尔松故居 Mendelssohn-Haus Leipzig
莱比锡的音乐传统并不始于巴赫(圣托马斯合唱团成立于1212 年,已逾八百年!),却因巴赫而显扬。可是,若没有另一位同样伟大的音乐家,这份无上珍宝也未必不会明珠蒙尘。真正令巴赫的名字与作品昭彰后世、垂范至今的,是百年后的门德尔松。他从故纸堆中拔擢出《马太受难曲》,让巴赫及其音乐迎来了复兴。他的塑像亦被竖立在圣托马斯的西大门前,这“配享太庙”的待遇怕是没人敢不服气吧?
莱比锡门德尔松塑像
门氏一族是社会名流,门德尔松十岁出头去魏玛拜访歌德,便在莱比锡小住。自1835年起,他在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任职直至去世,并参与创办了德国第一所音乐学院,奠定了莱比锡的音乐声誉。
门德尔松的故居则位于稍偏的地方,稍稍溢出了老城的地界。故居依据史实复原了面貌,参观者可以切身体验门德尔松的生活、工作环境及其所处的时代。故居的核心是位于一楼的菲力克斯本人的房间,这是他待过的众多寓所中唯一留存至今的。另外,2014年故居还新增了一层空间,在“音效厅”(Effektorium)中,你甚至可以亲自上场,利用感应技术指挥不同声部的音管演奏门德尔松的作品。我点开了最爱的艺术歌曲《再见森林》(Abschied vom Walde),一边挥棒,一边唱和——这可是在门德尔松自己的家中!希望菲力克斯能原谅我没有一个音挥在节拍上,那装置实在有点笨拙,不好操作,但,谁能忍住过把瘾呢。
门德尔松故居,房间(摄影:南曦)
门德尔松故居,音效厅(摄影:南曦)
故居内还展出了菲力克斯的姐姐范妮相关的事物,并设有专门的区域陈列指挥家库尔特・马苏尔的展览。马苏尔之于门德尔松,似乎有点像门德尔松之于巴赫的镜像——他发起了门氏故居的设立,并在格万特豪斯继承了门氏的衣钵。在《爱乐》编辑部的资料柜里有数本1980年代格万特豪斯的乐季节目册,随意翻开,扑面来的全是马苏尔的气息。转眼竟又是小半个世纪了。
克拉拉·舒曼、瓦格纳、马勒及其他
音乐小径 Leipziger Notenspur /
莱比锡舒曼故居 Schumann-Haus Leipzig /
马勒别墅 Gustav Mahler-Villa
莱比锡老城有一条音乐小径,串联起 23 处著名作曲家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请允许列举几位巨匠之名——乏味但必要:克拉拉・舒曼与罗伯特・舒曼,瓦格纳、格里格、洛尔青、马勒、艾斯勒。其中,克拉拉和瓦格纳是土生土长的莱比锡人。众所周知克拉拉与罗伯特的结合遭到克拉拉父亲的反对,两人只得通过诉讼的方式缔结婚约,由莱比锡上诉法院批准。这对新婚夫妇在岛屿街18号度过了最初四年的幸福岁月。家中往来无白丁,除门德尔松外,还有李斯特、柏辽兹等。
克拉拉故居铭牌(摄影:南曦)
至于瓦格纳,他的莱比锡岁月可不兴说——叛逆的火苗早在儿时就读圣托马斯学校时就蹿得老高,浑身都是“炸学校”的气质。不过,也正是时任圣托马斯教堂乐正的魏因里希(Christian Theodor Weinlig)早早识别了瓦格纳的天才,而格万特豪斯则使他充分领略到贝多芬交响曲的伟大。
1886年,年轻的马勒接过莱比锡城市剧院的副乐长(zweiter Kapellmeister)一职。他在此指挥了《唐豪瑟》《自由射手》《费德里奥》等剧作,并大获成功。他的《第一交响曲》和《第二交响曲》的部分乐章亦是在莱比锡时期作成。可惜没过太久,由于内部分歧,以及与乐团成员间的紧张关系,几个月后他便离开了莱比锡。这其中最值得玩味的莫过于他与前辈兼对手尼基什的较量,尤其是围绕瓦格纳“指环”指挥权的明争暗斗。
乐团“同城德比”
中德广交
中德广播电台 Mitteldeutscher Rundfunk
坦率地说,放在较为客观的视角来看,很难将中德广播交响乐团(MDR-Sinfonieorchester)和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Gewandhausorchester)放在同一层级比较。然而,上演“同城德比”的爱好似乎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在莱比锡老城东面的奥古斯特广场,1981年启用的新格万特豪斯大厦占据着平面视觉的焦点,而中德广播的大楼则高高屹立在一旁,尤其夜晚,如灯塔一般为路人指引航向。
格万特豪斯音乐厅(摄影:南曦)
格万特豪斯音乐厅外景
格万特豪斯音乐厅内景(摄影:南曦)
在格万特豪斯的辉煌阴影下,中德广播交响乐团依然有自己的骄傲。作为全德第二老的广播系统的交响乐团,中德广交及合唱团在2024年刚刚度过了百年华诞。他们以“在地性”为己任,在演绎曲目上侧重于巴赫、门德尔松、瓦格纳、舒曼、李斯特、魏尔等能彰显中德精神的作曲家的作品。
细数历任首席指挥,中德广交不乏赫尔伯特·凯格尔、阿本德罗特这样的大人物,更重要的是,这种地区性的乐团往往也为日后成名的指挥家在年轻时提供事业起飞的机会,如尼姆·雅尔维、雅洛夫斯基、西蒙娜·杨等都曾在此一展身手。
格万特豪斯
莱比锡新格万特豪斯大厦
Neues Gewandhaus zu Leipzig
不过,我们还是要将目光移到璀璨的格万特豪斯身上。
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将自己的起源追溯至1479年,而它成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格万特豪斯,这一质变发生在18世纪。格万特豪斯即“布商大厦”,原为城市纺织商的交易场所。随着商业繁荣,新兴阶层日益获得文化话语权,这里迅速演变成了莱比锡的音乐重地。1789 年莫扎特到访莱比锡时,就在这里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到1825-1826乐季,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以完整系列的形式上演,这是世界范围内的首次。
关于门德尔松,我们不再赘言。20世纪,格万特豪斯才迎来它最为人乐道的黄金时代,指挥巨匠纷至沓来:德帝国和第三帝国时代的尼基什、富特文格勒、布鲁诺·瓦尔特、阿本德罗特,东德时代的康维茨尼,从东德到两德统一整整待了26年的库尔特·马苏尔……这些唱片上的名字,对于格万特豪斯,对于莱比锡,都曾是鲜活的面孔。
从外部看,格万特豪斯的建筑像个精巧的盒子,我愿意把它看作这座城市的“音乐盒”。走进内部感觉空间并不是很大,除了大小两个厅之外,衣帽间、售票区等都显得比较紧凑。等待音乐会时,我在音乐厅的商店里逛了很久。十余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其唱片、书籍的选品令人记忆深刻。这次重访感觉比印象中小得多,物品摆得有些局促。最后,我的脚步诚实地在折扣展柜前停住。翻寻良久,抱回一大堆破旧但并不过时的书籍资料,以及各种宣传卡片、节目册。
“真正对艺术感兴趣的人,都会迫切期望看到,在这片土地,艺术的未来也能建立在最坚实的基础之上。”(Wer sich für die Kunst wahrhaft interessiert, dem muss sich der Wunsch aufdrängen, auch ihre Zukunft in diesem Lande auf möglichst festem Grunde ruhen zu sehen.)门德尔松的名言以红底白字的形式满满铺在“格万特豪斯之友协会”的卡纸上。这句话的确令人动容。而格万特豪斯的座右铭,那句拉丁谚语,更是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真正的快乐是严肃的事。”(Res severa verum gaudium.)
“追寻天籁”
莱比锡大学乐器博物馆 Grassi Museum für Musikinstrumente der Universität Leipzig
莱比锡最让我惊喜的,却是隶属于莱比锡大学、格拉西博物馆的乐器博物馆。这里集中展示五百年来乐器的变迁,对于任何热爱音乐的人来说,都是一座充满魔力、探索不尽的“主题乐园”。
乐器博物馆(摄影:南曦)
乐器博物馆(摄影:南曦)
展馆游人稀少,我们连着来了两天,立刻成了“显眼包”,被验票员熟识了。当你心中带着20、21世纪标准乐器的图景进入这扇大门——甚至哪怕你已经有一些关于古乐器、本真演奏的经验——你都会被这塞得满满当当的房间惊掉下巴。或许你见过弯扭的蛇形管(Serpent),五脏虽小的便携管风琴(Portative Organ),可是带扇面的提琴(Tanzmeistergeige / Pochette),12个指孔的拉凯特管,还有被博斯(Hieronymus Bosch)画进《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的手摇琴(Drehleier)呢?又及,如果你喜欢阮咸“表情包”,那么庞大的弦乐家族绝不会令你失望,从“土地公”(Contr'alto,Jean Baptiste Vuillaume制,1855年巴黎)到“小胡子”(Doppelmandoline,Luigi Amici制,19世纪初罗马)、“躺平佬”(Violoncello da spalla,Lorenzo Arcangioli制,1825年佛罗伦萨),只有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出来。
展厅灯光昏沉,一眼望去,堆叠的乐器就像高低错落的人影。不禁暗想,闭馆后的黑夜中,“盖格”(Geige,小提琴)家和“弗略特”(Flöte,笛子)家会不会打起来?邻里邻居的,有时还挤在一个玻璃柜里,难免生些嫌隙。而“克拉维尔”(Klavier,钢琴)真是个好脾气的(wohltemperiert)吗?或许吧,反正它独门独户,逍遥自在得很。
乐器博物馆,“躺平佬” (摄影:南曦)
相对小巧的木管、铜管乐器,则把多样化推到了极致。正如该博物馆的标语所言:“追寻天籁”(Die Suche nach dem vollkommenen Klang),这些奇形怪状的器物,无一不昭示人类在寻找想要的声音这件事上做过多少脑洞大开的尝试。这既是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也包含了天真,好奇,超功利、只为有趣的游戏性。
演奏与玩耍同根同源([德]spielen / [英]play),严肃与快乐对立统合,这就是音乐应有的一体两面吧。
这是莱比锡所讲述的音乐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