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合唱团:其实孩子们并不哑,是外界的认知狭隘了
更新时间:2025-12-06 16:33 浏览量:4
无声合唱团北京音乐厅演出现场
文 | 陈茴茴
2025年9月12日,女高音歌唱家龚琳娜与无声合唱团在北京音乐厅共同出演了“无声共鸣 星空回响”音乐会。演出结束后,为孩子们的表现深深感动且备感惊讶的龚琳娜在微博分享道:“我曾认为,听不见就唱不了。其实孩子们并不哑,是我的认知狭隘了。”这也是无数人在接触无声合唱团后所产生的震撼与认知转变。
2025年9月12日,无声合唱团在“无声共鸣 星空回响”专场音乐会中演出
“闭上眼睛,我们或许可以短暂体会盲人的感受。但即便用尽全力捂上耳朵,我们也无法对听障人士的世界感同身受。”无声合唱团创始人之一、当代艺术家李博的这句话,道出了他与搭档、音乐人张咏创建无声合唱团的动因——用音乐搭一座桥,让更多人听见身处无声世界的听障孩子们的“呐喊”与心声。
无声合唱团15名团员与创始人李博、张咏
一种机缘
把声音还给孩子们
创办无声合唱团之前,李博有着自己一帆风顺的艺术轨迹:从小爱好音乐、做乐队,初三时,他转而对绘画产生浓厚兴趣,高考一举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毕业就顺利签了画廊,每年在国内外举办两次个展,是圈里人气颇高的当代青年艺术家。2007年,他与曾任摇滚乐队“子曰”
贝斯手的张咏相识并成为好友,两人一同玩音乐,写歌、组乐队、鼓捣各种乐器,还一起发明了一个结合古琴与贝斯特点的新乐器,取名特意造了一个字典里没有的字(取“沉”字音):
一天,两人路过北京虎坊桥的丁字路口时,偶然听见有人“嗷”地叫了一声,声音极具穿透力,他俩都觉得这样的音色很有特点。后来,他们了解到,这是一位听障人士情急之下发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很简单,但我们从中感受到他着急的情绪。”李博说,他们当时感觉这声音里还蕴藏着很多语言说不出的隐喻,既抽象又具体。一个想法就此萌生:寻访听障人士做声音采样,一部分用于他的装置艺术创作,还有一部分用于他和张咏的音乐。
然而,这份初衷在现实中屡屡碰壁。他们在北京尝试联系了多所听障学校,都因校方担心他们“意图不明”而被回绝。直到2014年,在朋友的帮助下,他们才获得广西百色凌云县特殊教育学校的许可,得以走进听障孩子们的世界。
初到学校的近两周,他们一无所获。二十多名听障学生要么躲着他们跑,要么在远处默默观察,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们交流,更别说开口发声。通过观察孩子、与校方及家长交流、在学校周围做田野调查,李博和张咏渐渐摸清了症结:在当时的县城和乡村,社会对听障群体的认知匮乏,甚至存在污名化误解,比如谁家有听障孩子,会被认为是“家人做了坏事的惩罚”;听障孩子的未来,也被刻板地限定在手工业、工厂流水线等领域。无形的社会性枷锁让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卑、恐惧,不敢也不愿发声。
李博和张咏放弃了声音采样的想法。“这是在利用孩子们的缺陷,太残酷了。”他们把更多时间花在陪伴孩子们上,教他们玩游戏、打球、画画。慢慢熟悉后,孩子们渐渐对他们产生了信任。就在两人准备向校长告别、起身离开的那天,一个名叫杨微微的5岁半学生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拉住他们的手,响亮地发出了一声“啊”。“那个声音,太好听了。”李博至今记忆犹新。他和张咏当即决定留下来,将孩子们聚在一起成立一个合唱团,用艺术为这些孩子搭建通往外界的桥梁,把本就属于他们的声音还给他们。
无声合唱团训练照 吕超/摄
不同于传统公益项目的“救助”逻辑,李博和张咏从一开始就为无声合唱团确立了清晰的初心:拒绝以“残障”“聋哑”为标签消费苦难,而是希望通过歌唱,让孩子们走出大山、树立自信,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更希望打破社会偏见,让大众知晓,听障人士同样拥有发声与艺术表达的能力和权利。
如今,当年的小微微已成长为自信开朗的少女。合唱团从最初的10人发展到现在的15人,涵盖瑶族、壮族、苗族和汉族的孩子。
一份执念
从“不可能”到“可能”
2017年5月21日,第27个全国助残日,成立3年的无声合唱团在广西百色凌云县的乡村礼堂完成首次登台。演出仅有短短1分钟,李博形容当时的场面“慌乱且紧张”,但孩子们迈出了真正歌唱的第一步,让当地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大吃一惊。
2018年,合唱团首次走出广西,在张咏的率领下参加厦门龙舟唱晚音乐节——那是孩子们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海、第一次进游乐园,这场演出让他们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同年8月4日,他们登上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作为嘉宾在“你好,英格兰——英国童声合唱团专场音乐会”中演唱12分钟的原创作品《无声三部曲》。纯粹的声音打动了全场观众,谢幕时大家默默伸出大拇指,用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对无声合唱团的深切感动。
从最初连呼吸换气都不会,到能够唱出完整的唱段,中间经历了无数次的练习与纠音。这份“不可能”到“可能”的跨越,背后是李博、张咏十余年的坚守与创新,更来自孩子们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
听障孩子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通过听觉反馈调整音准,只能依靠触觉、视觉和肌肉记忆来感知声音。张咏说,很多听障孩子因为长期不发声,舌头都是软的,在口腔里的位置也不对,气息浅,无法为歌唱提供支撑。经过长期摸索,他和李博总结出一套系统性的科学教学方法:让孩子们将校音器放在嘴边,通过视觉观察发音是否符合规定音符,随时调整;用雪糕棍、压舌板、葡萄辅助训练舌头灵活度;通过吹气球、吹纸片等小游戏锻炼呼吸控制能力;让孩子们把手放在彼此的喉咙上,感受声音振动带来的共鸣,在触觉反馈中找到音准。
无声合唱团训练照 吕超/摄
性格温和的张咏不爱着急,训练中难啃的“硬骨头”,最后总会留给他。每次他都十分耐心,慢悠悠地笑着和孩子们说:“不要紧,我们再玩一玩,试一试。”李博还给孩子们请来专业的形体老师、诗歌老师,甚至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让孩子们接受多元艺术的熏陶。
无声合唱团演唱的作品,大多没有复杂的歌词,而是以纯粹的“啊”等单音节构成。与传统意义上有旋律、有歌词的歌曲不同,这些作品凭借原始、真诚的表达直击人心。张咏和李博不想用固有的音乐形式束缚孩子们。张咏先是收集孩子们日常发出的各种声音,进行编排后形成“歌”的雏形;然后将自己多年研习的泉州南音的婉转韵律融入创作,加入广西壮族铜鼓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雄浑节奏,同时吸收孩子们自发形成的说唱、原创诗歌等元素,最终形成合唱团独一无二的艺术表达。艺术评论家栗宪庭听完无声合唱团的音乐会后评价,这是“综合了触觉、视觉和声音的当代艺术表达”,打破了人们对听障人士的固有认知。
2018年,无声合唱团在北京音乐厅上演的12分钟原创作品《无声三部曲》,便是这种创作理念的集中体现。此后,他们又创作了《画·无声》等曲目,并在演出中加入手语视觉白话、诗歌朗诵等元素,让艺术表达更立体。2025年1月,无声合唱团在桂林漓江歌剧院举行专场音乐演出,时长30分钟;2025年9月12日在北京音乐厅推出的“无声共鸣 星空回响”主题音乐会,分为“同频疗愈”“非遗之声”“震动身心”“诗与远方”“希望”五个篇章,融合疗愈乐器、打击乐、原创诗歌等多种元素,时长60分钟,让观众得以更深入地走进听障儿童的世界。
“无声共鸣 星空回响”主题音乐会
此外,无声合唱团还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2019年登上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经典咏流传》节目,2022年获得第二届华茂美堉奖,2023年参加武汉美术馆第八届繁星计划展览等。
一座音桥
无声与有声的共鸣
从2017年的1分钟,到2018年的12分钟,再到2025年的30分钟、60分钟,李博和张咏用了11年。
11年间,合唱团的孩子们在音乐中成长蜕变,变得更愿意与外界交流,感知更敏锐,情感更丰富。曾经害怕陌生人的杨微微,如今能自信地站上舞台参与演出;每次演出结束大家抱头痛哭时,总爱大大咧咧哈哈大笑的陆成军,在2025年9月的演出结束后突然嚎啕大哭,舍不得大家。张咏欣慰地说:“孩子们长大了。”有的孩子产生了继续深造的想法,有的孩子在李博和张咏的帮助下,走上了自食其力的工作岗位。
有人说,李博和张咏做的事情改变了这些听障孩子们的命运。但在张咏看来,“改变谁的命运”这样的命题太过宏大,“有时候,人的期许越多,欲望就会越大,结果反而变得不可控。”他更愿意将这段经历看作是带给孩子们人生中的一堂“音乐课”——用音乐陪伴孩子们走过人生的一段路,而孩子们也陪着他们走过了一段人生路。“孩子们能在这段路上有启发、有收获,有梦想的孩子能继续往前走,就是一个很好的结果。至于这条路能走多远,我没有想太多,只希望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快乐乐的。”
李博则说:“这个合唱团不是在改变他们,而是在改变我们。我们只是用音乐搭建了一座桥梁,帮助他们沟通平行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身处正常世界的人,得以有机会体会、感受听障人群的世界。”
李博期冀,无声合唱团的存在能慢慢消解“声音霸权”的问题,“正常人听到的是声音的结果,而这些听障孩子感受到的是声音的过程。凭什么由我们来定义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希望无声合唱团能向更多人传递一种平等的生命观念——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权利,正如无声合唱团的Slogan(口号)所言:“平等源于心灵的共鸣,呐喊是每个人的权利。”
这来自遥远山区和无声世界的呐喊,不仅让听障儿童找到了自我表达的方式,更让正常世界的人们重新思考表达的本质、平等的意义。11年来,这座用音乐搭建的桥梁,让无声世界与有声世界产生共鸣:孩子们在歌唱中收获自信,大众在倾听他们的歌声中得到疗愈与成长。李博、张咏与无声合唱团的坚守,向人们传递了一种理念:理解与尊重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无声共鸣”。这座桥,终将连接起更多心灵,让每一个平等的生命都能被听见、被看见。
